第九章
快樂沒有遲到
在青藏高原當兵,最幸福快樂的事,恐怕要數下山了。
4000裏青藏公路,仿佛路延伸到哪裏,兵站就蓋到哪裏,而且兵站多建在高山峽穀,冰峰地嶺中。周邊自然條件異常惡劣,平均海拔高度5000多米,最低處也有4200米。年平均氣溫零下8攝氏度,最低達到零下40攝氏度,一年有120天以上刮八級大風。
那年我一上高原,就到了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兵站。應當說,唐古拉兵站是青藏線最嚴重的高寒缺氧地帶。空氣中的含氧量不足海平麵的一半,如果把內地空氣中的含氧量比作100%,高原的含氧量是70%,上到唐古拉山,隻有50%。
在這種情況下,“生命禁區”這四個字,實在太言簡意賅了。在它背後,有著深不可測的險惡。高原醫學專家說,在這裏工作,最長不能超過3年,可兵站上的好多幹部戰士已經幹了十幾個年頭了,不知他們靠什麼力量在這兒掙紮著,奮鬥著,快樂著。
那天,天空悠悠地飄起了雪花,氣溫驟然降低,炸裂般的頭痛讓我忍不住落下了眼淚。呼吸困難、胸悶、全身乏力更是一股腦地襲來。
這個時候,人顯得多麼的無助,我的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趕快逃離這個鬼地方,盡快下山去。
寂靜中,耳畔突然劃過一陣低沉的歌聲,輕吟中夾雜著一種粗獷而動人的力量,仿佛從天堂裏傳出的聲音: 兒當兵,當到多高多高的地方
兒的手,能摸到娘看得見的月亮
娘知道,這裏不是殺敵的戰場
兒卻說,這裏是獻身保國的好地方……這首極具有濃鬱高原風情的歌謠,幾乎瞬間就擊中了我,使遠離親人、獨自來到高原並幾乎要在與大自然較量中敗下陣來的我,心境變得格外複雜,同時也有一種隱隱的衝擊力,隨著那歌聲的起伏撞擊著我的內心:是怎樣的情感,使兵站士兵在如此艱苦的自然環境中唱起這樣的歌謠?
我近前問唱歌的戰士:“這歌叫什麼名字,挺特別的。”
“老兵們喜歡管它叫兒當兵,其實它真正的名字是《西部好兒郎》。”
“你唱起來有點傷感,好像還哭了,是想家了嗎?”
年輕士兵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這是我入伍後第一次跟著車隊過唐古拉山,沒想到高原反應這麼難受。老兵們告訴我說,心裏苦了、身體累了就唱唱這首《兒當兵》,準能在歌聲裏忘了這高原惡劣的氣候,忘了人在大自然麵前的渺小。
望著這位稚氣未脫的年輕士兵,我心裏湧動著一種說不出是佩服還是歉疚的複雜心態,於是就說:“你也教教我唱《兒當兵》吧!”
“當然可以嗬。”他愉快地點點頭,夜幕裏再次響起了這首特別的西部歌謠。他一句一句教,我一句一句學,快樂在我的臉上蕩漾了。
就在這樣一個夜晚,《西部好兒郎》走進了我的情感世界,並在一個很長的時期內縈繞著我的思緒。
我想,要是唱著這首歌,一步一步地下山去,該是多麼好嗬!尤其讓內地上聽到這首高原的歌,讓他們分享高原軍人的快樂。
後來這歌成了我生活的主流。因為我在歌聲中適應了環境,在歌聲中度過了無數個歲月,留下了不可替代的高原烙印: 眼睛雪盲,指甲脫落。
團裏領導出於我身體的考慮,把我從唐古拉調到五道梁。
五道梁海拔4700米,位於昆侖山與風火山之間的夾縫地帶,是有名的風窩窩。這兒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
我想不管風刮得多狠多猛,單就海拔就下了500多米,我覺得比較知足,也很高興快樂,畢竟在同年兵中,我是第一個先下山的。
在五道梁這塊本該恨極的荒蕪而幹枯的土地上,最讓人頭疼的問題還是水。
這裏的水奇缺。天上的雲是幹的,自古千年打不出井水。從兵站西側緩緩淌過的那條小溪,是滋潤這片土地的唯一水係,它隻有在夏季短暫的日子裏才有一股由可可西裏草原上雪水彙聚成的、過河不用脫鞋的淺水。
人們把河水聚進一個人工砌成的大坑裏,以延長用水的時間。人與牲口以及野生動物爭水在這兒是極平常的事。在用水高峰的夏日中午,一群群犛牛、山羊,還是野驢、黃羊,把水坑擠得滿滿的。
水麵上不分晝夜地浮著一層牛羊糞便,粉紅色小蟲在水中蠕動著,生命力極強。
喝了五道梁的水會帶來一個難以讓人容忍的惡果:脫頭發。我的班長就深受其害,30歲的人,頭發脫落得一根不剩,遠遠望去,活像個大土豆,加上兩排被油煙熏得焦黃的牙和被強烈紫外線灼燙得烏紫的麵頰,給人一種可怕的感覺。無情的大自然把人折磨得麵目全非。
班長曾到上海找有名的醫生,醫生也無能為力:“這是高原症,沒有辦法治。”其實,青藏高原的官兵隻要離開這片荒原,他們中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能夠很快地在自己的頭上重新生長出黑褐色的頭發!
後來班長下山了。在海拔2700多米的格爾木,也就是在戈壁灘新建的兵城,班長的頭上長出了青絲。
摸著稀稀疏疏地衝出腦殼的毛發,班長一臉喜色地回到五道梁。據說他以前吹掉的對象,知道他長出了頭發,主動要求和好。
班長這次上來,主要是送結婚喜糖的。他拿出小夫妻合影照給我們看,戰士們一個一個傳著瞅,不時地發出讚歎的聲音。每當有人讚美時,班長就摸摸發了芽的土豆般的頭,那個愜意的動作,讓我久久不能忘記,所以那時的班長是快樂的。
那時我就夢想自己要是有朝一日,也能下山去,因為我的頭發如飛雪一樣往下飄了。最後,我果然下山了,因我在格爾木報上發了幾篇豆腐塊文章,團政治處便調我到報道組,可我到格爾木之後不久又到了上海。
快樂是需要比較的,它沒有止境,沒有標準,而隻是看你對它的認識如何,及看你對它怎樣解釋而已。
上海與唐古拉海拔相差5000多米,當我發現了海拔高度的決定生存方式不同之後,心裏就有了比較和選擇。我從唐古拉一路下山,平均每向前100公裏,海拔就下降1000米,氧氣量也隨之增加10%。如今,我在零點海拔的上海,由於氧氣太多了,出現了低山反應,即所謂的醉氧,但畢竟醉氧比缺氧好,它能讓我能吃得下飯睡得著覺。
想想在青藏線上,頭痛難忍的時候,就用背包帶,一道一道緊緊地勒在頭上,來減輕缺氧帶來的劇痛,實在是一種不得已而為的事情,而且即使坐著不動,也相當於上海人負重20公斤幹體力活。哎,高原,這個讓我無法再去想象的高原。
知足常樂,能忍自安。每一個人都不免有時厭倦、煩悶和不滿足。逢到這種時候,我就把自己放在一個更辛苦,更困難,更惡劣的青藏高原。燃燒的冬天
風很大,很冷。
我穿上了所有的禦寒大衣,還是感覺刺骨的冷。
車沿柴達木盆地西北邊緣,到冷湖。
首站是花土溝,一條原油的大動脈從這裏開始,越過崇山峻嶺,大漠戈壁,向南直達石油重鎮格爾木。
花格線,是指花土溝至格爾木的輸油管線。
原油經過脫水等工序的處理後,遠程輸入格爾木煉油廠,柴達木的血液便輸入更闊大的地域,輸入大地的命脈。
冷湖西接茫崖行政區,北連甘肅省阿克塞自治縣,東、南與大柴旦行政區為鄰,西北與新疆若羌縣接壤,為青海省的西北大門。
冷湖地名的由來是因為附近有藍色的湖,湖水因寒冷而得名,早在上世紀50-60年代由於石油勘探開發,成為當時全國著名的四大油田之一。冷湖地處柴達木盆地,周圍缺乏淡水,冷湖的水成為當地居民的飲水源,可以說是人們的生命之源。
我應冷湖基地《瀚海魂》雜誌之邀,采寫花格線工人的生活工作。
基地的領導挺富有詩意地介紹說: 冷湖油田,無邊無際的油沙,草木絕種,飛禽走獸絕跡,無存滴水之地,地地道道的生命死亡之區。由於千百年來無人涉入,它的“血液”滲透了整個冷湖的沙漠——全部變成了油沙。
他說,當時鑽機配備的是單布帳篷,冷湖的夜晚一般溫度在零下20度左右,上午則又酷熱難耐,上夜班的工人,在8個小時的重體力勞動下來以後,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鑽進他的單布帳篷,夜晚寒冷難以入睡,中午又酷熱得像正在燃燒的爐膛,個個口角、鼻孔下麵全是幹巴巴的血甲。
幹熱致使工人對水的需求更為迫切,但是冷湖卻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油沙,沒有水源,所以飛禽走獸在此絕跡。用水要從200多公裏以外的地方拉運,當時隻有一輛水車,既要保證鑽機用水,還要保障工人的日常生活用水,車不拋錨基本還能維持,萬一拋錨,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在冷湖,水就成了人們的命根子,機械用水必須絕對保證,而且水一經注入鑽機用水的水箱之後,就再也不能食用。人們的日常飲水是定量供應,每人每天一茶缸水,就這點水要在這幹熱無比的氣溫下飲用一天,他們的嘴唇裂著血紅血紅的口子,唇皮一層一層的暴起,疼痛實在叫人難以忍受,但是這些專闖不毛之地的鑽探工人,他們硬是苦苦地撐了下來。
半小時後。車子進入河灘地,在蘆葦叢中迂回著尋找通向湖邊的路。
陽光泛著橘紅色,湖麵耀眼一片,拍完照後,繼續趕路。
路上,經過一處物探隊的帳篷,主人們可能還沒有起來,一隻小花狗在跳,吠聲在曠野上十分清脆。又一座井架子,滿身油汙的工人默然地望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