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誡“立身之道”會涉及“文章放蕩”呢?因為蕭大心和他父親一樣,也是自幼愛好詩歌寫作的人。《太平禦覽》卷六〇二引《三國典略》說:“(大心)十歲並能屬文。嚐雪朝人見,梁武帝詠雪,令二童(蕭大心、蕭大器)各和。並援筆立成。”所以,蕭綱要求兒子要好好讀書以後,又叮囑兒子要好好做人,這是“誡”的主要內容。為了達到告誡的目的,蕭綱用了兒子最能接受、也最感興趣的——寫詩歌的道理來反襯。蕭綱的話其實已經告訴我們,蕭大心寫詩,已經懂得“放蕩”的意義。正因為是蕭大心懂的道理,所以蕭綱才用來作立身的對比。可以推測,關於“文章放蕩”的創作論,蕭綱已經不止說過一遍,並且已經成為蕭大心的寫作理念。
蕭綱對中國詩學的貢獻,不僅在於寫作宮體詩,在藝術實踐上銜接起中國詩歌美學的鏈條,還在於他倡導宮體詩的詩學理論,是宮體詩文學放蕩論的理論家。
六、好皇帝悲慘的結局
皇帝也是人,也分三六九等。蕭綱應該是個好皇帝,假如我們把皇帝分成好壞的話。好皇帝的標準,是看他對人民是不是關心,對教育是不是重視,對生產的發展和國民生計是不是盡了全力。
梁朝建國曆五十五年,比齊長三十二年。梁的禍患在於接受了東魏大將侯景的叛降,不久釀出“侯景之亂”,攻陷建康台城,燒殺掠搶;又侵人吳中,對江南的經濟文化造成了極大的破壞。張溥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梁簡文集題辭》中,對蕭綱作了一個客觀而同情的評價。他說:
賊景犯闕,強登帝座,吞土不祥,終於協夢。至今讀其題壁
序,自雲:“蘭陵正士,弗欺暗屋”,輒為泣數行下。武帝開門揖
盜,自戕血胤。筒文立顛沛之中,罹懷湣之酷。跋胡窠尾,孽非
己作。後代諱其閔凶,並其文字指為無福,不得擬秋風,步短歌,
亦足悲也。
張溥一是說他死得悲慘,二是說他的題壁詩讀之使人泣下,三是說引進侯景造成梁朝的混亂不是他的過錯,四說因為他的不幸,所以後代把他寫的文字也認為不祥,不得擬秋風,步短歌,實在可悲,真是一針見血。
蕭綱當皇帝的時間雖然不長,隻有二年零二個月,期間還一直處於賊人侯景的控製之下,沒有自由。但他一即位,就大赦天下,頒布了幾項在侯景幹擾下的法令。
他頒布於太清三年(549)五月辛已表明自己治國理想的《即位大赦詔》;頒布於太清三年五月壬午為奴婢著想,也許為侯景所逼頒布的《原放北人為奴婢者詔》;頒布於大寶元年(550)正月辛亥《改元大寶大赦詔》和頒布於大寶元年二月丙戌的《解嚴詔》。(《梁書?簡文帝紀》)
蕭綱關心民生疾苦。即便在戰爭期間,譬如在梁武帝蕭衍普通六年(525),北伐的時候,他為了勸降魏守將,寫了《與魏東荊州刺史李誌書》和《答穰城求和移文》以外,他為雍州的老百姓著想,寫了《臨雍州原減民間資教》和《臨雍州革貪惰教》。(《藝文類聚》卷五十)
蕭綱待人寬厚,品行、性格和他的哥哥蕭統都非常相似,對世界一片仁慈。《梁書?簡文帝紀》說他:“讀書十行俱下。九流百氏,經目必記;篇章辭賦,操筆立成,博綜儒書,善言玄理。自年十一,便能親庶務,曆試蕃政,所在有稱。”
母親逝世,他“晝夜號泣不絕聲,所坐之席,沾濕盡爛”。在襄陽拜表北伐,率諸軍進討,平定了南陽、新野等郡,拓地千餘裏。“及居監撫,多所弘宥,文案簿領,纖毫不可欺。引納文學之士,賞接無倦,恒討論篇籍,繼以文章。”
魏曹彰喜歡好馬,曾用自家的寵姬交換了一匹馬,後世文人,對此津津樂道。蕭綱從婦女的角度考慮,對曹彰這種把女人當作牛馬一樣可以任意交換的做法很難受,很生氣,以抑製不住的感情,寫了《和人以妾換馬》:
功名幸多種,何事苦生離。誰言似白玉,定是愧青驪。必取
匣中鑰,回作飾金羈。真成恨不已,願得路傍兒!
蕭綱希望路旁能出現個殺馬豪士,毀掉這場人畜交易。因此史臣說:“及養德東朝,聲被夷夏,洎乎繼統,實有人君之懿矣。”(《梁書?簡文帝紀》)“人君之懿”的意思就是“有道德的好皇帝”。
“侯景之亂”是整個梁朝的轉折點,梁太清元年(547),一輩子英明的梁武帝犯了錯誤,接納了北朝東魏將領侯景的投降,結果引狼人室,發生了長達四年之久的“侯景之亂”。
其實,當時設身處地地為梁武帝想,接納侯景投降,不能算錯誤,說不定還是個英明的舉措,是一個偉大的設想。梁朝、東魏、西魏對峙的時期,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比魏、蜀、吳三國鼎立的時期更深刻,變化更多,也更加複雜,所有的人,即使再英明的人,也不可能每一步都計算準確;被神話了的諸葛亮其實也一樣犯過用人的錯誤。
“瘸子梟雄”侯景(503—552),字萬景,小名狗子。北魏懷朔鎮(今內蒙古固陽南)鮮卑化羯人。少年時頑劣不羈,橫行鄉裏,是當地著名的惡少。原為北魏懷朔鎮(今內蒙古固陽南)戍兵,漸升為鎮功曹史。北魏末年六鎮起義時,侯景率部眾投靠契胡族酋長爾朱榮;髙歡滅爾朱榮,侯景又叛歸高歡,任東魏尚書左仆射、吏部尚書、司空、司徒、河南道大行台(即河南道最高軍政長官)。
東魏武定五年(547),高歡逝世,高歡兒子高澄執政。侯景便放出惡言。高澄忌怕侯景叛亂,把他調人京城,解除他的兵權。侯景變而投降西魏,但西魏亦調他入京,他轉而求降於梁朝。梁朝大臣雖多反對,但梁武帝考慮到收複中原可以利用侯景,於是招納,封為河南王。
不久,梁宗室子弟蕭淵明被東魏俘獲,梁武帝打算用侯景與東魏進行交換,梁武帝覆信東魏說:“貞陽(指貞陽侯蕭淵明)旦至,侯景夕返。”結果走漏了風聲,此事激怒侯景。侯景本有作亂之心,遂暗中勾結野心篡位的梁武帝之侄蕭正德作內應。
梁太清二年(548)八月,侯景以討朱異為名舉兵叛。十月,侯景襲譙州、曆陽,引兵臨江。己酉,侯景橫江濟於采石,京師戒嚴。蕭綱
見事急,麵啟已經年邁的武帝說:“請以事垂付,願不勞聖心。”梁武帝說:“此自汝事,何更問為。內外軍事,悉以付汝。”叛軍至朱雀桁南,蕭綱命蕭正德守宣陽門,庾信守朱雀門,親率宮中文武三千餘人營桁北,保衛京師。結果庾信棄軍而走;蕭正德則派大船數十艘,暗中接濟侯景軍貓重,接侯景叛軍過江,進軍建康,包圍宮城。侯景射啟城中,求誅朱異。武帝將誅之,蕭綱說:“賊以異等為名耳,今日殺之,無救於急,適足貽笑將來,俟賊平誅之未晚。”
侯景猛攻台城,又將在南方淪為奴隸的北方人全部放免,讓這些底層貧苦的人參加他的軍隊,這些人以萬計,大大提高了賊軍的戰鬥力。並“造諸攻具及飛樓、撞車、登城車、鉤堞車、階道車、火車,並高數丈,一車至二十輪,陳於闕前,百道攻城並用焉”(見《梁書?侯景傳》)。圍攻梁都建康的核心台城(今江蘇南京玄武湖南)一百三十餘天。
太清三年(549)正月十三日,蕭綱遷居永福省。高州刺史李遷仕、天門太守樊文皎率領一萬多名援兵趕到城下。朝廷與援軍之間的書信往來已經中斷很久,有一位叫羊車兒的人出了一個主意,做了一隻紙鸞,係上長繩,將敕令寫在風箏裏,順風放出去,希望它能到達援軍中的任何一支部隊。為了保證成功,紙鳶上還題上這樣幾個字:“得鳶送援軍,賞銀百兩。”蕭綱親自在太極殿前,乘著西北風放出風箏。風箏在台城前的天空上飄飛,侯景賊軍沒有見過風箏,以為妖術,便用射落之。
援軍那一邊也在招募能進人都城呈送文書的人,鄱陽王嫡長子蕭嗣身邊的下屬李朗主動請求先打自己一頓鞭子,然後假裝得罪了上司,叛逃到賊兵那裏,因此得到機會進人城中,城中的軍民這才知道援軍已經聚集在周圍,全城上下高興得又是擂鼓又是呐喊。梁武帝任命李朗為直將軍,賞賜他金銀後又派他出城。李朗沿著鍾山的後麵,晚上行走白天潛伏,幾天後到達援軍的營壘。
太清三年(549)二月,台城中公卿士兵糧食嚴重缺乏。當初,關閉城門時,男的、女的、尊貴的、低賤的都出來背米;拆除尚書省的建築作木柴,軍士沒有糧食,或煮鎧、熏鼠、捕雀而食之。侯景賊軍亦
饑餓。
梁臨賀王記室、吳郡顧野王起兵討侯景。侯景憂援軍日至,便派人來求和,梁武帝不同意。蕭綱看到城中如此艱難,再拖下去也不利,便請求梁武帝同意談判媾和。梁武帝憤怒地說:“和不如死!”蕭綱再三請求說:“侯景圍逼已久,援軍相仗不戰,宜且許其和,更為後圖。”,梁武帝猶豫了很久說:“汝自謀之,勿令千載貽笑。”於是同意與侯景媾和。於是,蕭綱派出代表與侯景盟於西華門下,由仆射王克、上甲侯韶、史部郎蕭與於子悅、任約、王偉登壇共盟;侯景出柵門,遙遙相對,更殺牲歃血為誓。
談判的主要內容,是侯景乞割江右四州之地(南豫、西豫、合州、光州)給他,並求宣城王大器(蕭綱長子)到他那裏做人質。梁武帝帝以大器之弟大款為侍中,為侯景人質;又敕各援軍不再前進。
當時同意談判,其實是一個正確的選擇;盡管雙方都有防備,但變數仍然很多。因此,雖然談判簽訂了盟書,但侯景仍然包圍台城,而且還在修理鎧仗,托詞無船,不能馬上撤軍。看出並無撤軍的跡象的蕭綱知道其中有詐,知道侯景說的是假話,但是表麵上還是與他周旋,不放棄任何可以利用的機會。
當時,湘東王蕭繹的部隊駐紮在郢州的武城;湘州刺史、河東王蕭譽的部隊駐紮在青草湖;信州刺史、桂陽王蕭怵的部隊駐紮在西峽口。他們都借口要等待四麵來的援兵,因此久留在原地不前進,互探虛實。既得到梁武帝的命令,便引軍後退。
但是,前南兗州刺史、南康王蕭會理,前青冀二州刺史、湘譚侯蕭退,西昌侯的嫡長子蕭或率領三萬的人馬來到馬洲。侯景擔心他們從白下攻打上來,就向梁武帝呈交奏折,說:“請讓駐紮在北麵馬洲的部隊聚集起來,回到南岸去,如果不這樣的話,就會妨礙我們渡長江北歸。”蕭綱便命蕭會理將部隊從白下城轉移到江潭苑。
侯景又啟奏梁武帝,說:“剛才我接到一封來自西岸的信,上麵說高澄已經取得了壽陽、鍾離這兩個地方,我現在沒有地方可以立足,請求皇上將廣陵和譙州借給我,等我奪取了壽陽,馬上會把廣陵和誰州奉還給朝廷。”蕭綱也同意了。
侯景見荊州湘東王繹師已退去,其他援軍雖多,但無統一督率之令,不久又便挖開皇宮石門前的玄武湖,引出裏麵的湖水灌城,開始從各處攻城,晝夜不停,發動猛烈的進攻。
三月,台城被攻陷,許多建築物都被破壞,東宮台殿所藏圖書數百櫥全被燒掉,人口剩下十分之二三。湘東王蕭繹使全威將軍、會稽王琳送米二十萬石以饋軍,至姑孰,聞台城陷,沉米於江而還。
7欠安侯蕭確奮力拚搏,不能打退敵人,就推開宮中的小門啟稟梁武帝道:“台城已經陷落了。”梁武帝平靜地躺著不動,問道:“還可以打一仗嗎?”蕭確回答說:“已經不行了。”梁武帝歎了一口氣說道:“從我這兒得到的,又從我這兒失去,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侯景先去見梁武帝,又來到永福省見太子蕭綱。亂兵上殿,侍衛驚散,蕭綱麵無懼容。台城陷落時,庾信投奔江陵蕭繹,此時唯中庶子徐摘和通事舍人陳郡殷不害侍立在蕭綱身邊。蕭綱對侯景說:“侯王當以禮見,何得如此!”侯景不能回答,乃拜退。
梁武帝因饑餓、憤怒而死後,皇太子蕭綱登上皇位,大赦天下,改元為大寶元年。侯景出屯朝堂,把士兵派到各處守衛,自為都督中外諸軍事、大丞相、錄尚書。
簡文帝蕭綱自即位以來,侯景對他防範甚嚴,外人不得進見,唯武林侯蕭珞(帝侄)及仆射王克、舍人殷不害,皆以文弱得出人臥室,帝與之講論而已,等到蕭綱的侄兒蕭會理想行刺侯景不成,被殺。王克、殷不害懼禍,稍疏遠帝,獨侄兒蕭諮不離蕭綱,朝拜不斷,為侯景所殺。
蕭綱在嚴密的監視之下,密詔授荀朗雲麾將軍、豫州刺史,令與外藩討伐侯景。又遣太子舍人蕭歆至江陵宣密詔,任命蕭繹為侍中、假黃鉞、大都督中外諸軍事。把小兒子蕭大圜托咐給湘東王蕭繹,並且將自己的頭發與指甲剪下來寄給他。
侯景納蕭綱女溧陽公主。三月甲申,侯景請蕭綱禊宴於樂遊苑,帳飲三日。四月,侯景又請蕭綱巡遊西州。簡文帝蕭綱乘坐不加雕漆的素輦,帶四百多名侍衛人員;侯景則率幾千名鐵甲錚亮的武士,翼衛在左右。
簡文帝聽到絲竹之聲,淒然流淚,傳命侯景起舞;侯景也請簡文帝起舞。酒闌人散,簡文帝在床上抱著侯景說:“我心裏念著丞相。”侯景回答說:“陛下如不念顧我,我哪能得到現在的地位!”直到夜色降臨才分手。侯景的奏章和說話,一直說得周全而低調。說話周全而低調的人,最不使人警偈。如有野心,亦容易得逞。麵對流氓侯景,蕭綱也以智慧與之周旋,但畢竟書生本色,有底線的人對沒有底線的人,終將吃虧。
大寶元年(550)十月,侯景上表,請加封他為“宇宙大將軍”,都督“六合”諸軍事。詔文呈上,簡文帝蕭綱驚道:“將軍乃有宇宙之號乎!”
由於蕭綱的機智和應變,加上蕭綱女兒溧陽公主長得非常漂亮,侯景沉溺在公主的美色之中,政事也不管了。王偉每次對侯景說什麼,侯景都告訴公主。公主每次都數說王偉的惡行。王偉知道以後,擔心自己被公主離間。加上梁簡文帝蕭綱大寶二年(551),湘東王蕭繹以尚書令王僧辯為江州刺史,江州刺史陳霸先為東揚州刺史,討伐侯景。在形勢危急之下,王偉勸侯景殺簡文帝蕭綱以絕眾心。
這年八月,侯景遣衛尉卿彭雋等帥兵人殿,殺死蕭綱的太子蕭大器等宗室王侯二十多人,又將蕭綱軟禁於永福省,廢簡文帝蕭綱為晉安王,迎立更容易控製的豫章王蕭棟為帝。
侯景派呂季略逼蕭綱寫禪位詔書,蕭綱提筆寫了個開頭,止不住淚下,再也難以握筆,呂季略無可奈何,隻得暫時罷休。
侯景假矯蕭綱詔,把帝位禪讓給豫章王蕭棟,改元天正。幾個月後,又廢豫章王蕭棟為淮陰王侯,幽於密室;自己稱帝,國號漢,年號太始。但多行不義必自斃。第二年,梁承聖元年(552)四月,湘東王蕭繹討伐侯景。梁將王僧辯、陳霸先大敗侯景軍,攻下建康,侯景乘船出逃。
蕭綱在被囚禁了二個月後的一個冬天裏,突然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的嘴裏塞滿了泥土,動彈不得。就問舍人殷不害,是怎麼回事?殷不害說,以前晉公子重耳夢見有人送泥土給他,終於複國,其所夢也許是個好兆頭。
冬十月,賊臣侯景派部下王偉、彭雋、王修纂送來酒菜;王偉並給蕭綱傳話說:“承相因陛下憂憤很久,特派臣送酒為陛下上壽。”蕭綱說:‘我已禪讓了帝位,你怎麼還稱我陛下?這壽酒還有其他的用意吧!”蕭綱自知難免於死,強裝笑顏說:“既是壽酒,怎麼能不喝?”於是喝得大醉後睡著。王偉、彭雋、王修纂就運來土囊,壓在蕭綱身上,王修纂還坐在土囊上,蕭綱就這樣被活活悶壓而死。地點在永福省,年齡四十九歲,皇帝隻做了二年零二個月。死的情況,竟然與夢相同。王偉拆下窗戶和門為棺,遷殯於城北酒庫中。
蕭綱被幽執時,侯景賊軍圍守甚嚴,生活淒苦,絕無複紙。蕭綱就在牆壁和門板上為文作詩。自序雲:
有梁正士,蘭陵蕭綱。立身行己,終始若一。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非欺暗室,豈沉三光。數至於此,命也如何!
蕭綱死後,詩跡仍留在門板和牆上。賊臣“王偉觀之,惡其辭切,即使刮去”(《梁書?簡文帝紀》)。“辭切”,其實是“語言真實而措辭真切”;所以王偉感到害怕。有跟隨王偉進去的人,誦記其中詩句,今存《被幽述誌詩》兩首:
恍忽煙霞散,颼颸鬆柏陰。幽山白楊古,野路黃塵深。
終無千月命,安用九丹金?闕裏長蕪沒,蒼天空照心。
蕭綱即帝位時,姚察十七歲,應熟知這些場景,而蕭綱對他尤加禮接。到了陳代,姚察寫《梁書》,對梁武帝和蕭綱君臣的記載,都帶同情之理解。
假如我們相信蕭綱是那個時代優秀的詩人、學者?,相信他是個追求藝術和人性的尊嚴,關心老百姓生活,是個“正士”和“立身行道,終始如一”的人,即如本標題所言,蕭綱是個好皇帝,且必有悲慘的結局。
七、千年的拒斥與接受
蕭綱是被賊人拿來酒、菜、飯,讓他吃飽,趁他昏睡的時候用“土囊”(裝滿泥土的袋子)壓死的。雖然蕭綱死了以後土囊”就從他的身上搬走了;但是,壓在蕭綱和宮體詩名譽上的“土囊”卻一直沒有
搬掉。
曆史對蕭綱和宮體詩的評價,基本上是貶大於褒。原因很多,但基本的原因有三方麵:一是文學受政治的打壓。我們很長時間是封建國家,是皇帝當家作主而不是人民當家作主。曆來帝皇,都把鞏固他們的專政放在第一位,這使詩歌常常成了犧牲品。二是我們的道德缺少陽光。對道德和人性的邊緣劃不清楚,心存疑慮,為了怕受到政治殘酷無情的打擊,因此寧左不右;甚至說一些違心的話,用對宮體詩的批判,來證明他們是正人君子的目的。三是我們對蕭綱和宮體詩的研究也不充分,有很多結論是在沒有弄清基本真相的情況下得出的。
從接受上講,文化史和文學史上的任何一種“接受”,都會與“拒斥”攜手同行。可以從蕭綱寫詩和創建“宮體詩”的一千五百年來,對蕭綱和宮體詩的是非功過,都伴隨著激烈的“拒斥”與“接受”。這種“拒斥”與“接受”,從蕭綱活著的時候,在徐摘指導下寫作宮體詩的時候就開始了。
對宮體詩,當時朝廷中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認可的,因為政治、道德很容易與文學混為一談。有人攻擊蕭綱宮體詩的目的是想攻擊蕭綱和指導蕭綱寫詩的徐摘,聽了讒言開始很生氣的蕭衍急召徐摘。但在聽了徐摘的彙報以後,覺得問題沒有那麼嚴重,不僅沒有批評徐摘,還“寵遇日隆”。而最早反對蕭綱寫宮體詩的是“賊人侯景”。在台城被包圍的時候,侯景上書梁武帝,指陳梁武帝的十大過失,其中一條過失就是放任宮體詩的流行。他說:“皇太子(蕭綱)一味喜好珠寶,沉湎於酒宴與女色之中,說出的都是輕薄的話語,撰寫與吟詠的都是淫蕩的詩賦。”曆史上凡是把文學作為工具向政治發難的人大都是野心家和騙子,侯景就是這樣的人。
蕭綱倡導的宮體詩,影響大得甚至超過蕭綱自己本人的想象。蕭綱在《與湘東王書》中曾經批評裴子野,說裴子野是“良史”;但是“了無篇什之美”。裴子野的詩大多失佚了,留下來的隻有三首。三首詩中,就有兩首寫風花雪月的。其中明人增補的《玉台新詠》卷八,收錄了裴子野的《詠雪》詩,比蕭綱同題的詠雪詩更像宮體詩。
唐代劉知幾撰《史通》,雖然也肯定裴子野的《宋略》是一部力作,《史通》卷十七說《宋略》“芟繁撮要,實有其力”,給予“若裴氏者,眾作之中所可與言史者”的結論。但是,劉知幾對裴子野的文風,仍然不滿。《史通》卷六“敘事”篇,將裴子野的《宋略》和王劭的《齊誌》對比,說裴子野的文章,實際上仍然受到當時南朝文風、詩風的影響。裴子野“事雅”、“專工”的文風,“務飾虛詞”的習慣,影響了他的曆史學著作寫作。
為什麼口口聲聲讚同荀卿“亂代之征,文章匿而采”、反對“淫文破典”的裴子野,自己卻寫風花雪月的詩歌呢?這就是曆史的、集體的無意識。有時候,觀念是一回事,理論是一回事,具體創作是一回事,形成流派又是另一回事。亦可見,宮體詩風的影響之大,不知不覺地都影響到像裴子野那樣的人。
蕭綱備受政治打壓是到了唐代。因為宮體詩是一種新變體,太有藝術魅力。整個初唐的宮廷文學,都彌漫在宮體詩風之中。唐代三百年不到,三分之一以上的時間,是被蕭綱的宮體詩風籠罩的。當時寫宮體詩,就像今天唱“港台流行歌曲”,大唐帝國的皇帝唐太宗也是宮體詩的“粉絲”。唐太宗不僅自己寫作宮體詩,興趣幾乎和蕭綱一樣濃厚,自己寫了還叫群臣和他“唱和”,弄得群臣“不敢奉詔”(《新唐書?虞世南傳》)。為了讓唐太宗多幹一點正事,保證大唐江山不被女人和“不正經”的宮體詩侵蝕,魏徵、令狐德棻、虞世南、李百藥等人都對蕭綱和宮體詩持強硬的排斥態度。這些有曆史書寫權的大臣在總結前朝亡國的經驗教訓中,把宮體詩列為“亡國之音”。但有的人隻是嘴上反對,內心則保留著一份喜歡。譬如李百藥,他在寫曆史教科書時,對蕭綱和宮體詩用了許多批判的詞彙,顯得一本正經。但自己寫作,則完全效法宮體詩的風格,他寫的《少年行》、《戲贈潘徐城門迎兩新婦》、《火鳳詞》、《妾薄命》等,比起蕭綱來都是有過之無不及的標準的宮體詩。
唐初最早記載宮體詩的是姚思廉的《梁書?徐摘傳》和《梁書?簡文帝紀》。在這些記載裏,一般都說“宮體之號,自斯而起”和“宮體所傳,且變朝野”,對宮體詩的評價,差不多都是中性的。
至魏徵等撰《隋書?經籍誌》,評價就起了變化。我們注意到,魏徵等人對“宮體”的界定,已與《梁書》的姚察、姚思廉有所不同。他們從“曆史教訓”的角度,對宮體詩重新界定,此時的宮體詩,已被用來作為帝王荒淫的、不務正業的證據,成為警示當代統治者不要重蹈覆轍的“反麵教材”。為了使這些證據更加集中,更具有說服力,宮體詩就被史臣從曆史學和詩歌風格學的方向,向政治學和道德倫理學的方向引導,至於確定基調,批判宮體詩的是《隋書?文學傳序》和《北齊書?文苑傳序》。它們的矛頭直指梁“大同”和“江左梁末”,用了很重的語言:“雅道淪缺,漸乖典則,爭馳新巧”、“彌尚輕險”。
“雅道淪缺”,批判的對象是那個時代“道德”淪缺廣漸乖典則”的矛頭直指那些人背離“文學傳統”,“爭馳新巧”。如果說,《隋書?經籍誌》還在做“文化批評”的話,《隋書?文學傳序》和《北齊書?文苑傳序》便從“文化批評”的方向,轉向“道德批判”和“政治批判”了。
被點名的罪魁禍首,一是梁簡文帝蕭綱、二是梁元帝蕭繹、三是徐陵、四是庾信。蕭綱、蕭繹的罪過是“啟其淫放”;徐陵、庾信則繼承“淫放”的道路,大寫特寫。其詩“意淺而繁”、“文匿而采”、“詞尚輕險,情多哀思”,屬於“亡國之音”。對唐人來說,梁朝、陳朝確是亡了國,而宮體詩就成了亡國的文學,所謂“亡國之音”。
在《玉台新詠》卷七、卷八中,所選蕭綱的作品,並不限於東宮時,題材也並不局限於宮廷。因此,《玉台新詠》的出現,擴大了宮體詩的外延,增加了概括宮體詩的難度。
對宮體詩的產生、發展、功過,直至20世紀80年代以來,還有不少模糊的認識。仿佛哪一位神靈叛逆,詩國的女神彈錯了琴瑟,給這片淨土帶來了罪孽。
聞一多說:“宮體詩就是宮廷的,或以宮廷為中心的豔情詩”,“嚴格地講,當指以梁簡文帝為太子時的東宮及陳後主、隋煬帝、唐太宗等幾個宮廷為中心的豔情詩”。(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
範文瀾《中國通史》裏說:“宮體詩正是統治階級極端腐朽的表現,它所描寫的對象,主要是色情。《內人晝眠》、《妾童》也用來作詩題,汙穢可厭。”這些說法,影響了建國以來的幾種文學史,如劉大傑
和遊國恩等人的文學史,他們的定義和批判都是聯係在一起的。
劉大傑把宮體詩直接稱之為“色情文學”,說:“山水文學以外,另一種是色情文學。這種文學,主要是描寫閨情,甚而及於男色,實在是盡其放蕩、淫靡、墮落之能事。這種文學的產生,主要是當代的文學,掌握在荒淫的君主貴族手裏,這些作品的內容,正是他們那種荒淫生活的反映。”?
遊國恩《中國文學史》說:“蕭綱不僅帶頭寫《詠內人晝眠》、《美人晨妝》等等描摹色情的宮體詩,而且還提出公開的理論主張。……在蕭綱的積極提倡之下,當時的宮庭文人庾肩吾、庾信、徐搞、徐陵等就奉承他的旨意,大力扇揚宮體詩風。他們甚至還寫女人的衣領、繡鞋,寫枕、席、衾、帳等等臥具,滿足他們變態性心理的要求。”這些批判,口吻比魏徵這些人還要嚴厲,還要革命,因此離事實更遠,離真理也更遠。
事實的情況是,梁朝君主和宮體詩人的生活,決沒有批判者說的“荒於酒色,流連聲伎,風俗敗壞,生活奢淫”的程度。這是包括眼光嚴苛的曆史批評家趙翼的《廿二史劄記》都承認的。
始作俑者徐摘,《梁書》本傳說他因為“文學俱長兼有行者”,才被周舍推薦給梁武帝蕭衍做太子蕭綱侍讀的;出為新安太守時,“為治清靜,教民禮義,勸課農桑,期月之中,風俗便改”。
《梁書?簡文帝紀》載宮體詩旗手蕭綱的事跡更是說他喜愛文學,“器守寬弘”,“有人君之懿”,為賊臣侯景幽縶時,題壁自序雲:“有梁正士蘭陵蕭世纘,立身行道,始終如一,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弗欺暗室,豈沉三光?”臨終前,表現了君子慎獨的本色。
此外,為簡文帝蕭綱接賞的宮體詩人有劉孝儀、劉孝威、陸杲、蕭子雲、庾肩吾、江伯瑤、孔敬通、申子悅、徐防、張長公、鮑至等人,史跡記載不多的暫且從略,從記載上看,這些詩人不僅在生活上不算荒淫,有的在曆史上還留有剛正的清名。
1964年,胡念貽的《論宮體詩的問題》在《新建設》5、6月號上發表,為蕭綱宮體詩的合理性提出辯護,希望大家對宮體詩心平氣和地進行研究以後再得出結論,對蕭綱宮體詩名稱和疆界的研究,突破了純粹豔情詩的框框。指出,宮體詩其實是一種新變體詩,雖以豔情為主,但也包括其它題材,他說:“宮體詩包括了各類題材的詩歌”,宮體詩中,“除了豔情詩以外”,“還有大部分的詩是寫其他題材的”。
雖然胡先生的論述小心翼翼,但這篇文章仍然引起了軒然大波,並使胡念貽成了一個以自己的命運和不幸來捍衛蕭綱宮體詩學術定義的、令人尊敬的學者。但胡念貽的觀點,卻被周振甫、曹道衡、沈玉成等人繼承下來,並在他們的學術裏得到了修正。周振甫的《什麼是宮體詩》,曹道衡、沈玉成的《南北朝文學史》有關章節,對這一問題都有比較深入的論述。
筆者寫作《論宮體詩的審美意識新變》@對蕭綱的宮體詩進行研究,認為,中國詩學作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詩界燦爛的美景是內容和形式共同創造的,是各個時代、各個詩人努力變成“合力”的結果。而宮體詩審美意識新變以後,為中國詩歌的發展提供了新的形式美學。
蕭綱的宮體詩第一次筆涉宮廷內部,第一次把描寫對象擴大到宮廷,而且描寫了宮廷內部大量的生活細節。就像章太炎在《國故論衡》中說的,是“簡文帝初為新體,床笫之言揚於大庭”。把許多掩蓋在宮幃內部不為人知的細節抖出來,同時把掩蓋在道德、教化幌子下的私情和要求解放的人性展示出來,表現了人們從未表現,也羞於表現的內容——女性的美,包括美目、櫻唇、秀發、柳腰、纖足以及她們內心的情緒天地。
蕭綱的宮體詩描寫宮廷內部的生活,描寫宮女、宮娥、宮妃的哀怨、宮花的寂寞、階草的枯黃、宮中的四季的變換和人心中的四季情緒,這些都成了唐詩中常見的富有魅力的內容,組成唐詩富麗堂皇的另一麵。
蕭綱宮體詩風行一百多年或更長,其實有一大半時間在唐初流行的。唐初的“上官體”、“文章四友”(李嶠、蘇味道、崔融、杜審言),一直到“初唐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和沈、宋(沈佺期、宋之問),無不受宮體詩的滋養和熏染。如盧照鄰的《長安古意》起首“青牛白馬七香車”、“金鞭絡繹向侯家”就是從蕭綱的《烏棲曲》“青牛
丹轂七香車,可憐今夜宿娼家”化用而來的;詩中所有對“寶蓋”、“流蘇”、“畫閣”、“羅襦”、“妖童”、“倡婦”,以及對古代婦女蟬鬢和額上鴉黃的描寫,都是以宮體詩中的美婦和妖童形象為藍本的。而杜審言的《賦得妾命薄》:“草綠長掩門,苔青永巷幽。寵移新愛奪,淚落故情留。啼鳥驚殘夢,飛花攪獨愁。自憐春色罷,團扇複迎秋”,以及沈佺期《獨不見》中寫的相思別離,無論從思念的類型(由少婦獨處一一描寫思念的對象關山征戍——再回到少婦生活環境),還是對環境氣氛的渲染烘托上,更與宮體詩中的七言歌行,特別是與江總的《雜曲》和《閨怨篇》之類的語言結構,有著一脈相承的血緣關係。
更為深刻的是,宮體詩拓展了唐詩宮廷的題材。隻要翻翻《全唐詩》,統計一下其中的“宮詞”、“宮怨”、“春閨曲”、“長信秋詞”之類的詩歌,就可以看出,這類被宮體詩人詠唱過的宮體題材,還是唐詩中的大宗,數量是十分可觀的;唐代許多著名詩人如王昌齡、顧況、李益、元稹、王建、花蕊夫人都是描寫這方麵內容的名家和聖手。
盡管唐人洗落六朝的輕靡,著以蘊藉的情韻,隱寄譎諫的微諷,改造宮體詩,使它從語言、方法和審美意識上都上升到一個嶄新的階段。但是,宮廷題材畢竟是宮體詩開拓的。假如抽去這部分內容,抹去這部分詩歌,唐詩無疑會遜色不少。這是一個簡單的事實,可惜常常為我們的文學史家所忽視。
唐代產生了以高適、岑參、王昌齡為代表的雄奇瑰麗、豪邁奔放的邊塞詩;但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唐代邊塞詩的某一部分是宮體詩的變種,一開始是孕育在宮體詩歌中的,因此,宮體詩是唐代邊塞詩的先聲。
我們隻要把以上蕭綱的詩句和唐代著名的邊塞詩人的詩句從句法、字法、章法和立意上稍作對照,就可以看出許多問題。蕭綱寫的是宮體詩,岑參、王維、李頎等人寫的是邊塞詩。
且隨意列舉梁簡文帝蕭綱宮體詩中描寫邊塞的內容和詞句與唐代邊塞詩相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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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綱《隴西行》:“送陣出黃雲”,“洗兵逢驟雨”。
岑參《奉和杜相公發益州》:“朝登劍閣雲隨馬,夜渡巴江雨
洗兵”。
(二)
蕭綱《從軍行》:“嫖姚校尉初出征”,“貳師將軍新築營”。
王維《出塞》:“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
(三)
蕭綱《雁門太守行》:“高旗出漢墉”,“悲笳動胡塞”。
王維《使至塞上》:“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四)
蕭綱《從軍行》:“小婦趙人能鼓瑟,侍婢初笄解鄭聲”。
李頎《古意》:“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
兩者為什麼如此相似呢?因為齊梁宮體往往由宮廷、宮幃以想象為中介連接邊塞;唐代邊塞詩則往往由邊塞通過回憶連接春閨。從寫法上看,宮體詩喜歡以邊塞將士的困苦作為閨中少婦相思的點綴,而邊塞詩則以閨中春情、陌上風暖反襯戰士的苦辛。一個由內向外,一個由外向內;同樣都是將閨情的娟秀美與邊塞的雄奇美,將陰柔美和陽剛美結合在一起,進行對比以取得巨大藝術魅力的創作方法。其中的淵源流變關係,僅僅說兩者隻是詞句和立意的相似是不夠的。
其實,宮體詩新變的審美意識對唐詩的影響更為深遠,更為重要。
在盛唐詩歌對宮體詩的否定揚棄中,蕭綱的宮體詩在內容、題材、“體物形似”的描寫方法、新變的審美意識等方麵,都對唐詩產生了無形的不可估量的影響並形成了唐詩美學不可缺或的部分。
像李白供奉翰林時期的作品,如《清平調》“雲想衣裳花想容”、《侍從宜春苑賦柳色聽新鶯百囀歌》“東風又綠瀛洲草”之類,白居易的《長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這些作品,寫宮中之事,其實屬“半宮詞”性質。除了描寫人體美和服飾美,蘊涵著與宮體詩相鄰的審美意識,就形式本身而言,其實也是宮體詩的子嗣。
這種“半宮詞”性質的作品及其審美意識,一直延伸到唐五代詞裏,歐陽煙《花間集序》就公然宣稱:他們的作品“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嬌燒之態。自南朝之宮體,扇北裏之倡風”。
在這些品中,除有不少描寫人體美和服飾美的詞句不算,其中蘊涵的審美意識,也與宮體詩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盛唐詩歌除了吸取宮體詩的聲韻、對偶、詞采等形式美學以外,宮體詩在內容、題材、“體物形似”的描寫方法、新變的審美意識等方麵,都對唐詩產生了無形的不可估量的影響。
如果說杜甫的詩受何遜、庾信的影響較大;而李白的詩歌則受蕭綱的影響十分明顯。李白接近於水鄉的江南樂府民歌,蕭綱和李白都有許多擬樂府民歌的作品,李白模仿學習六朝樂府民歌,同時有模擬、學習蕭綱作品的痕跡。如蕭綱的《折楊柳》寫三峽明月之夜思鄉,有“山高巫峽長”、“流如明月光”、“故人懷故鄉”、“遊子淚沾裳”之句。若取之與李白《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比較,蕭詩“流如明月光”,李詩“床前明月光”;蕭詩“故人懷故鄉”,李詩“低頭思故鄉”;蕭詩中“遊子”,即李詩留在詩外的作者自己,李詩受蕭綱此詩影響甚明。
又如前麵所論蕭綱的《烏棲曲四首》:“芙蓉作船絲作炸,北鬥橫天月將落。采蓮渡頭擬黃河,郎今欲渡畏風波。”李白擬為《橫江詞》之五:“橫江館前津吏迎,向餘東指海雲生。郎今欲渡緣何事?如此風波不可行。”楊慎《升庵詩話》“古樂府?烏棲曲”雲:“‘采菱(蓮)渡頭擬黃河,郎今欲渡畏風波。’太白以一句衍作兩句,絕妙。”
蕭綱的“潰花枝覺重,濕鳥羽飛遲”(《賦得人階雨》)、“風聲隨筱韻,月色與池同”(《和湘東王三韻詩二首》),皆情巧語工,堪稱佳句。清人王琦輯注《李太白文集》雲:“《采蓮曲》起梁武帝父子,後人多擬之。”李白此首《采蓮曲》,亦擬蕭衍、蕭綱父子。
漢魏的質樸渾成,假如不經過永明體和宮體詩的精加工,不僅辭句上達不到唐詩那種字字如璣珠,似彈丸精美成熟的地步,在詩歌的意境上,也會因為少了新變因素的參與而達不到燦爛輝煌的高度。
盛唐詩歌的七寶樓台,拆去建安時代的“風骨”,或拆去蕭綱齊梁宮體的“聲律”形式都會不成片段。隻重視齊梁看不起建安,或隻讚美盛唐詩歌貶斥齊梁宮體,都與“最後一隻餅吃飽肚子,埋怨白吃了前幾隻餅”的人一樣愚蠢。
魏晉時期的曹家,與齊梁時期的蕭家,都是對中國詩學的發展,作出了非凡貢獻的家族。蕭衍、蕭統、蕭綱、蕭繹父子“四蕭”,是建安時代“三曹”文學集團對中國詩學發展推動的繼續。
蕭綱對文學的興趣愛好和文學才華,是因為他熱愛文學,認識到文學的價值和意義。他的寫作與提倡,不是為了什麼政治目的,而是從小喜歡。他是一個在骨子裏真正喜歡文學的人;一個崇尚本性單純、注重感官和感覺,在物質、精神之上,享受審美,超然於曆史之上的人。
在詩國燦爛的星空裏,蕭綱和一千多年前出現的宮體詩像哈雷彗星那樣受人咒詛並已在夜空中殞沒,然而,在未來的世紀裏,我們卻仍然可以看清它拖著的長長的光明的尾巴。
(本文作者曹旭係上海師範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重大項目“東亞《詩品》《文心雕龍》文獻研究集成”首席專家、上海市文史館館員)
注釋:
參見陳長琦《南朝時代的幼王出鎮》,《華南師範大學學報》1996年第1期。
參見日本林田慎之助《中國中世紀文學批評史》第四章第二節《裴子野〈雕蟲論〉考證》,曹旭譯,待出版。
見興膳宏《玉台新詠成書考》,收入《六朝文學論稿》,彭恩華譯,嶽麓書社1986年版。
參考章培恒《再談〈玉台新詠〉的撰錄者問題》及談蓓芳《〈玉台新詠〉版本補考》,均見《上海師範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
林田慎之助《南朝文學放蕩論的審美意識》,曹旭譯,《上海師大學報》增刊1986年3月。
參見歸青《“文章且須放蕩”辨一兼與某些說法商榷》,載《上海大學學報》1994年第6期。
蕭綱著述:《昭明太子傳》五卷、《諸王傳》三十卷、《禮大義》二十卷、《長春義記》一百卷、《法寶連璧》三百卷、《謝客文涇謂》三卷、《玉簡》五十卷、《光明符》十二卷、《易林》十七卷、《灶經》二卷、《沐浴經》三卷、《馬槊譜》一卷、《棋品》五卷、《彈棋譜》一卷、新增《白澤圖》五卷、《如意方》十卷、文集一百卷、《南史》卷八、《老子義》二十卷、《莊子義》二十卷(據《梁書》卷四補)、《毛詩十五國風義》二十卷、《春秋發題》一卷、《孝經義疏》五卷、《老子私記》十卷、《莊子講疏》十卷;後人輯有《梁簡文帝集》八十五卷。
劉大傑《中國文學發展史》南朝文學章節。
載《文學遺產》198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