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班長列傳（一）
如果說，南街村是一部沉甸甸的書，王洪彬就是該書的作者……
鐫刻在毛澤東主席雕像基座上題為飲水思源，垂教後人的碑文這樣寫道：
禾苗成長靠雨露陽光，南街村靠毛澤東思想，這是南街人在長期實踐中取得的共識。正是毛澤東思想照耀南街人從黑暗步人光明，由貧窮走向富裕。
南街黨組織堅持以毛澤東思想育人，領導群眾大學毛著，立是南街，放眼世界，認真反思，大膽探索，終知無工不富，決心走毛澤東思想指引的集體富裕之路。1991年率先摘取省億元村桂冠，產值連年翻番，被省委命名為先進黨組織。
村總支懷著堅定的共產它義信念，逐步擴大公共積累，跨越小康，向共產主義邁進。一個具有高度精神文明和高度物質文明的共產主義的新南街正在中原大地崛起。
飲水思源，南街人銘記黨和毛主席的似海恩情，值此毛主席誕辰100周年之際，敬建毛澤東雕像，並撰文刻石，以誌偉績，昭示後人，千秋永記。
碑文的作者就是王洪彬。
筆者認識王洪彬是在14年前。
那時筆者還沒調到北京，還在鄭州一所軍事院校工作。因了文學創作的關係，還因為故鄉情結，對故鄉地麵上的新聞人物和新鮮事體格外關心。記得那些年間，我相繼寫了編織姑娘祁愛花、戰鬥英雄李海欣魂係北鬥》李海欣的父親、《父親》、化肥廠廠長楊立廷《職業改革家等等，這些主人公都是臨潁人。
記得是在采訪化肥廠廠長楊立廷期間，臨潁縣計委一個朋友老周特意找到我說，你是咱家鄉人，你得寫寫咱南街的彬，他子得不賴。
誰叫彬？
王洪彬。
哪個南街？
咱城南關。
老周說：彬時是個幹家兒，南街這兩年變化可大了。
南街我去過，小時候還常去，過去可不怎麼樣。
我說。
你應該去看看。怎麼樣，我把彬叫來吧？
老周說。
我有些猶豫。一是此事有點突元，二是這是故鄉。按鄉俗，
如果：。洪彬是個長者，得我去看他，不能讓人家來看我，不能沒有規矩。
老周是個明白人，他把手一擺說：沒那麼多規矩，彬是我老弟，你也是我老弟，你們都是—時的人。你今年多大？
我說多大多人，老周諂指算算，說：彬迠屬兔的，1951年生人，比你大歲，你得喊他哥。
我說那我得去看他。
老周說，你是遠道來的，是客，我去叫他，咱兄弟兒個在一塊噴噴拉家常。
不多時，洪彬來了。
洪彬穿著白的確良襯衣，藍褲子，黑尖門布鞋。中等個，皮膚如銅色，五官很端正，給人印象極深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大很亮，看人的神情很專注。
惟有這雙眼睛是他心靈的密碼。
相握之後，很親切地用家鄉語說著家常，甚令：是客套話。之6就是沉寂。我發現我倆都不善應酬。尤艽是洪彬，他把有限的客袞話說完之後就沉默下來，表怙有些陰鬱地看著室內的某—處。
筆者之所以用陰鬱這個詞，是經過多方選擇的結果。他存些冷峻，但又很謙恭。他有點靦腆，但又很堅定。他有些遲疑，但又很果斷。他有些狡黠，怛更多的是憨厚。他有些漠然，但又很親切。他很隨和，但又很孤獨。
惟有陰鬱比較切近他的氣質。
陰鬱是個比較高與的同，
陰鬱的表情多出自思想知識界，還有義藝界。我們看到過巴爾紮克的雕像，看見他身披睡衣，在一天星鬥中沉思的樣子。他的9光深邃而又遼遠，他在注視著夜巴黎，注視著法蘭西，但他的表情是陰鬱的；我們看到過柴可夫斯基的造像，看到他清臒秀美的麵容上印滿天才的光輝，他的每一條紋路和每一條肌理都為俄羅斯而生。他的眼睛串。既有俄羅斯的曠野又有俄羅斯的森林，既有伏爾加河的浪花又有纖夫們的歌聲。但是，他的表情通常是陰鬱的；還有許多的智者和偉人，諸如列寧、斯人林、孫中山、毛澤東等等，他們無一不熱愛自己的祖國和人民，但他們最慣常的表情就是陰鬱。
已洪彬不是鄉間詩人，小是哲人聖賢，但他卻有高貴的陰鬱。
我從他的臉上讀出了這種表情所傳達的深刻內容。
我16歲參軍。在此之前，由於少不更事，也由於出身於幹部家庭，對亍真正的農民生活以及他們的命運，很少關注，更談不上去認真研究。這使我暗自羞愧。和城市人相比，我不懂市民生活。而和真正的農民相比，我又浮在鄉村之上，很有些鄉村貴族的味道，這就使我有點四肢不勤，五穀不分我的羞愧主要是指我的文學創作的根基。我由於缺少了城市和農村的生活積澱和生命體驗，這就使我懸在半空，像水中的浮萍又像空中的粉塵，這種漂浮狀態幾幾誤我。
但是，我的根仍在農村。特別是我兒時的同學，我的玩伴，我的許多朋友，他們就在我走向社會之後，也紛紛追隨著他們的父輩，成了真正的農民。
他們16歲以後的生活對我是陌生的。但由下他們曾是我兒時生命的部分，所以他們對我又特別重要。我從心底裏希望他們生活得好，美滿幸福，活得不要像他們的父輩，就是說活得像個人樣。我希望他們活得尊貴，活得美好，不再像他們的父輩那樣飽受屈辱。中國是個農業大國。農民有10億以上。解放以後，農民們雖說在政治上翻身，但在現實生活中卻地位低下。不用去考究，但從城市人眼裏口中對待農民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他們的實際地位。軍營中，成千上萬的農民子弟湧人其間，似乎每個人懷想的終極呂標就是走出黃土地，將來吃上商品糧。而在地方，史多的農村青年前仆後繼百折不撓，也是為著不再當農民，去做城串。人。農民們的遭際悲慘，就價值取向來說，真真成了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人們爭先避之惡之。現代農民的如此境遇古往今來實屬罕見。古之農段的生存狀況要比現在好得多。精神上，由卜—些哲人先賢大都生活在典型的農業環境中，他們對農民的思想感情血肉相連，即使是思想界和知識界，即使是統治界，他們對於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境況還是心存感激的。臂如北京就有先農壇，就有地壇，就有天壇，這些大都和農業有關。雖然皇帝說是去祭拜天地祭拜農神，但內心隱秘處，不如說他們是祭拜農民，因為農民給了他們衣食俸祿，這是他們對農民的感恩節。由於這樣的關係，古時的農民絕沒有現在農民遇到的精神擠壓和精神傷害這樣嚴重。生活上，由於古時地廣人稀，農民負擔較之現在要輕得多。據有關資料顯示，古時農民負擔最重的年代是1200人養活—個官職人員，而到了今天，竟發展到40人去養活—個公職人員。農民負相過重，真真是民怨沸騰。
這就是今日農民之狀況。
而我兒時的朋友同學，參軍後的許多戰友，許許多多都成了農民。
他們都沉人了社會的最底層。
社會的價值取向發生廠根本性的變化，產生哲學產生思想產生經濟產生文化的背景由農村轉向城市，大工業一城市化就像季節那樣準時守候著中國，這枚早晚要熟的漿果必然改變我們的胃袋。在這場世紀轉移連中，城市人和工業人唱起了卞角，而農民們漸退之次要位置，緊接著便是遭遇到公開的鄙視和唾棄，即使是表麵的恭維和同情也沒有了。
在中國，似乎是誰當農民誰倒黴。
我和王洪彬相握，我立時記起了我們血濃於水般的親情。我和他同在這片土地上生活，我們讀著同樣的課本，操著同樣的鄉音去背誦東郭先生和狼、《農夫與蛇》，用五音不全的聲調去唱東方紅和《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們甚至是同時讀完了髙小，同時參加了考取初中的縣考。
我至今還記得當年考初中的情景。
那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我們所有的考生集中到縣高中去考試。在一所教室的後牆上，紅紙黑字寫著我們的考號，我的考號是111，這是個很好記很吉利的考號，因此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真真切切。
王洪彬肯定也曾在這些紅紙黑字前佇是過。他會急切而認真地記下自己的考號，並按著考號的導引走進陌生的考場。在考場裏，他利用很短的時間在腦海裏飛翔起聯想的翅膀，想象著自己上初中上高中大學後的樣子——上學，這是農家子弟改變自己命運的惟一途徑。
但是，王洪彬始終沒有被這些真正地吸引過。
他受著另外的吸引。
那是清晨田間葉脈上晶瑩透明的露珠和黃昏村莊上空嫋嫋的炊煙，是莊稼抽穗拔節的哢哢聲和風吹麥田湧起的金波銀浪，是夜晚的狗吠和黎明時分布穀鳥的歌唱，這些農村的自然詩篇都深深地吸引著他的心靈。
即使是生產隊串。的一草—木，一隻小馬駒和一台抽水機都給他以吸引。
還有牛產隊的牲口棚，就是通常說的飼養室，都會使他魂牽夢繞。
冬夜電，飼養宰是莊稼人的樂戶。這裏永遠是溫暖的，是被人揣看的夢在如豆的燈火下，屋內總是彌漫著劣質的煙草味，潮濕溫熱的馬糞因了它的關係變得可人，認真呼吸會品出草的清香，牲門們打著響鼻，嚼料的聲音雨打芭蕉似地急急停停，不停擺動的馬尾使油燈呼呼閃閃的。如果講的是鬼怪狐仙，忽明忽暗的燈光正好是它的背景。倘若說的是黃段子，大人們就會對孩了—們說，這孩子，天色恁晚了還不回去睡覺——見教育無效，隻得想出折衷方案，說那就捂住耳朵吧——飼養室裏講的更多的卻是柴米油鹽醬醋茶，講的是婚喪嫁娶，講的是苦幹三九大三伏，講的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講的是集體主義和英雄主義，講的是共產主義明天的燦爛遠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