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打劫
那一年,他十七歲,是個有三年工齡的“老”建築民工。
春節前老板賴著不給工錢,找人來放大篷電影,許多民工被一時間給瓦解了。他在大篷裏看的電影其中有《天下無賊》,想起來總想發笑。天黑時,身板瘦小的他便想到打劫。跟兩同鄉說了,兩人先是嚇了一跳,很快一人拍著他的肩膀說,娘哩,中!倆同鄉,一個與他同歲,另一個十八。
做夢也不會想到,兩天後在警察麵前,兩個同伴會像上學時那樣,遇事首先向老師告他的狀,並異口同聲地指著他對警察說,是他讓他們幹的。
確實是他讓他們幹的。他們說了的第二天,在大家還是紮堆圍在老板門前討薪時,他從工地上找到三根拇指粗的鋼筋棍。三人見麵一句話都沒說,一人點燃一支煙,走出工地。
出租車!三人一對視,便決定搶出租車。事後在拘留所,麵對警察一再讓他們交代當初是如何計劃的,為什麼要搶出租車,三人總是在警方要求“老實交代”的恐嚇下,沒有一次能交代得嚴絲合縫。那一天,他們真的沒商量,也沒計劃,就膽戰心驚地幹了。
出租車停下時,三人突然有些休,相互推操對方先上車。最後他說,算了,不坐了。司機別著脖子罵了一句,神經病。一腳油門,車飛速離去。三個人就那麼對視呆愣起來,每個人的眼裏都有倆人影。大口地吸煙……
又一輛出租車過來,鳴笛,車速減緩,司機勾著頭望他們。還是他,把手伸向空中,車就停在他們身邊。他的手握著車門的把手時,司機已熱情地從裏麵把門打開,他坐進了車。同伴接著坐進後排。
去哪兒?司機把計價表壓下時,側臉望著他問,幾位先生去哪兒?
去哪兒?他接了一句,是的,總要說去哪兒吧。郊區……
什麼?郊區?具體哪兒?司機警惕地問。
那,就去馬莊吧!十八歲的同伴接話。
對不住幾位,那兒我不去,太遠。我本來想回家呢,看著幾位以為是同路就捎著走。要是去那兒,你們得換車。這一段算我白捎了,不收費。
車停在路邊。
下車後,三人有些沮喪。吸煙,一人一支。出租車一輛又一輛從他們身邊經過。天,下起了毛毛細雨,夾碎雪。三人都感到冷了許多,腿有些抖。
又是鳴笛,一輛出租向他們示意。十八歲的同伴橫向擺擺手,車靠邊減速並未停下,又加速彙人車流。
三人同時心想,女司機吧!
一輛黃色麵的打著“空車”字樣經過,他急招手,司機沒看見。十七歲的同伴急喊:“麵的,麵的。”麵的靠邊減速,閃著右燈停在二十多米前的路邊。三人小跑到車邊,司機急催:“快上車,快點,這兒不讓停車。警察抓住要罰哩!”
一個胖胖的女司機,短發,像男人,說話也甕聲甕氣。他們最後確定是女的,是從她的胸脯上判斷的。這是事後說起的,一說三人都笑得不停。
不等問,他就說:去小劉莊。那是個都市村莊,出市兩三裏。司機笑笑說:這麼晚了,要是別的司機肯定不去,我家就是那兒的,路熟,走吧,送送你們。
三人心裏有點打鼓,都沒言語。
我剛接的車,老公回家吃飯,借了他的車開一會兒,就遇上你們。還可以回趟家……司機哆唆時,見他們不說話,也就不說什麼了。
不知怎麼辦,他回頭看十八歲的同伴,見同伴把鐵棍從後腰拿了出來,他急忙扭頭看前方。事情發生在二十分鍾後,司機的傳呼機響了,她一邊單手駕車,另一手去翻看傳呼信息,嘴裏嘟嘟地念著誰也聽不明白的話。
車這時拐上小劉莊的路。突然一個小坡,沒開上去,熄了火。趕緊刹車,把傳呼機扔到一邊,打火,掛擋,離合,油門,車頭一個猛撅,還是沒上去,車身斜在小坡中間突突地叫著。
十八歲的同夥的鐵棍準確地砸在女司機的後腦勺上。坐在副駕上的他,雙手急卡司機的脖子,十七歲的同伴抽上去一棍,司機整個想挺起來的身體一下子就軟了……
女司機身上僅有一百多塊,十七歲的同伴雖然不熟練,還是把車開上高速公路,先回家,再賣車過年。
高速上,他再一次把手放到女司機的鼻孔,感到沒了呼吸,才把她推到路邊的溝裏。
下高速已後半夜,交了上路費,隻剩二十多塊錢。約了明天商量賣車的事,各自回家。
早上七八點,十七歲的同伴就開車接他,車開得跌跌撞撞從鎮派出所門前經過,裏麵的警察正點名——春節前“嚴打”。有警察跑出來吼,咋開的車?望著車顛三倒四的背影,罵了一句:找死哩!點完名,那警察發現車停在一家飯店門前,不是本地車牌,走過來隔窗一看,車裏好像有血跡,就找車主。十七歲的同伴出來一見警察便說:不是我,是他讓我們搶的車……十八歲的同伴幾分鍾後在自家床上的夢中被上了銬子。
三人被拘,警察一講寬大政策,幾個人爭著搶著竹筒倒豆子般地招供經過。
電視台記者來了。傳喚他時,記者吃了一驚,這麼小個子、瘦身板也能殺人?
他這時對警察發起火來:不是給你們說好了嗎?不能讓俺家人知道。電視一播,家人知道了咋辦?
那時候,十八歲的同伴已知道,他將被判極刑。
賣花姑娘
花店的名字起得很雅氣,而且還透著幾分活潑,我幾乎就是衝著那名字才進去的。
店內果真如想象的琳琅滿目。如花似玉的服務小姐滿臉燦爛地迎上前來,問我選什麼花,送給什麼人,並且十分嫻熟地介紹花色品種。我一邊選擇,一邊感歎如今生活中竟多了這麼一道西方人的習慣——逢某些日子要買些鮮花送給某些人。我是一個十分現實的人,總以為花錢買鮮花不十分合適,不如買些別的什麼,比如吃的、用的……但朋友們卻一再數落我的落伍,都什麼年代了,人們現在追求的是生活的溫馨和浪漫,隻有鮮花才能滿足這種情緒。這次朋友特意叮囑,大家都買鮮花去赴約,不許買別的,據說這是“東家”的意思。
我真不知道選什麼花才好,因為是朋友的結婚紀念。本來嘛,你們自己紀念好啦,非要以這個理由讓大家聚一聚,似乎不找個什麼理由,大家就不能聚會。猶豫再三,還是由服務小姐做主,替我選了幾種花搭配在一起,束好。
這時恰遇店老板進來,老板並不老,也是位如花般青春靚麗的女孩兒,且發型現代,太陽鏡頂在頭上,背後背著極流行的小黑包,一副“新新人類”裝扮。她那明亮的眼睛下方的那顆黑痣,使我立刻覺得肯定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看到我,她好像吃了一驚,隻是她很快明白我是來買花的顧客。但她並沒有因此就與我擦肩而過,她在注視了我片刻後,顯得十分激動,說:“你還記得我嗎?”我隨口說:“很眼熟,好像我們見過麵!”
“兩年前,還記不?兩年前,你和女朋友在文化路大排檔吃飯時,曾買過我的鮮花……”我當然記不起來,看上去她不過十五六歲,那時也就十二三歲,還是個孩子。
“你想想,當時你還問我為什麼不上學呢?”她盡量提醒著說。
我還是想不起來。見過的賣花姑娘很多,不僅有十二三歲剛輟學的,還有滿臉髒兮兮的直扯你的衣服、你不買花就走不成的七八歲的小孩兒。當然也有十八九的大學生,隻不過她們多在晚間或節假日出來。由於從事新聞工作,晚飯常常因公事耽誤而與同事在外吃,有幾次是“被迫”為女同事在飯桌旁買了花的。大概賣花者總會趁青年男女在一起時,抓住男性好虛榮的心理,而不停說些你的“女朋友”多麼多麼漂亮之類讚美有加的話語,搞得你解釋不得,不如買朵花迅速解決尷尬局麵。這種事遇到過好幾回,也就記不得哪一回了。更何況她有可能認錯了人,畢竟她遇到的這種事,要比我多得多。
但她還是希望我能想起來,因為“我”當時曾多給了她錢,她去換零錢回來時,“我”已離去。她在那家大排檔找了幾天,最終再也沒找到“我”。她堅信總有一天會再次遇到“我”的,今天果真遇到了。
我理解她此時的心情,但我不敢冒昧相認,因為這或許真是個錯誤,有一天她真的再一次遇到“那天晚上”的那個人,她是否會為我的“相認”而斷送了心中那一份記憶的美好?但我又不好讓她過分失望,隻好說:“記不太清,好像有那回事……”
於是我知道了她幾年前是因為母親有病,才不得不停學出來打工的。上個月在幾個同鄉的幫助下租了這家花店,開業才十來天,生意挺不錯。她小時候聽人說過,人的職業感是天生的,人必須選擇適合自己的職業,機遇與天才的結合等於成功……
我拒絕了她堅持要“還”的兩元錢,在爭執中強行付了三十元買花錢後匆匆離去。一路上我都在想,這位賣花姑娘僅此小小年紀,就能在這麼激烈的生存競爭中走出一條適合自己的路來,靠的是什麼呢?
在朋友家,我述說了自己的經曆,大家都笑了。原來我買的花最少也得六十元,我還自以為多給了人家呢!嘿,這一回,倒真真切切地欠她的啦……
芳鄰
住在城市那高高的樓房裏,人們的關係之淡漠可想而知,但我還是總要懷戀起幼年時鄉民鄰裏的親熱來,那種時光的美好竟然在如今成為我生活中的一種遙想。也正是因此,我才注意過我的一個個鄰人,由於他們大多沒有與我溝通的意思,我隻好歎息昔日的“遠親不如近鄰”已成為一個過時的俗語。當然,在我的觀察中也包括那個住在我樓上與我兩年間未曾說過一句話的芳鄰。
芳鄰是位很漂亮的女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注意到她的,隻記得她每次下班都較晚,而且每次回來都會在樓梯上邊走邊呼喚著一個同樣的名字——阿悅。我不知道阿悅是人是物,原以為是她的丈夫或什麼人,有一天妻子說,那也不一定,也許是她的寵物,比如說是小狗小貓。於是我接受了妻的說法,因為在那之前,我們也隻是聽到她的呼喚聲,從來未曾聽到過那個阿悅的回答聲。但是不久的奇遇,卻讓我對芳鄰的阿悅和芳鄰本人有了深人的了解。
那天晚上我正在收看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在半小時的節目即將結束時,我又如以往那樣聽到了芳鄰呼喚阿悅的聲音,接著是防盜門乒乒乓乓的開啟聲,再接著的竟是我平時根本就不熟悉的尖叫聲:“天哪!……”我以為芳鄰出了什麼事,急忙在門口聽,看是否能幫上她什麼忙——我一直是這樣很希望能幫鄰人做些什麼,以形成自己曾想象的往日的鄰裏關係。芳鄰果真是出了事,她很快就開始敲鄰人的門,但我想不會有誰在家。因為我們這幾層住戶除了樓下有位老人在帶孩子外,別人都不會在八點前下班。於是我不由分說跑上樓問怎麼回事,她幾乎是急得要哭了說:“大哥,快幫幫我,家裏發了水……”
進門後就看到地板上已積了一層淺水,於是我趕忙拿拖布把水往洗手間、廚房等有地下水漏的地方推,她則把水往門外掃。一二十分鍾後,總算把大的水情處理得差不多了,她這才鬆了一口氣說:“大哥,你歇會兒。真是謝謝你,今天真是謝謝你了。”我本想就此離開,但她執意讓我坐,我不好意思推卻她的好意,隻好坐下來。她去拿水瓶倒水時發現水瓶是空的。雖然我一再說不渴不喝,她還是出了門,而且特意交代我幫她看會兒門。
我審視她這近百平米的房間,裝修得雖樸素,但還是可以看出來主人的生活情調是頗有些文化品位的。不久我聽到了那熟悉的腳步聲和呼喚阿悅的聲音。我很不解,因為她的屋內除了我外沒有別的人,也沒有我和妻曾想過的什麼寵物之類,這阿悅到底是什麼。
她提了一些飲料回來,我再三推讓,還是接過一罐飲料來。重新坐下來,她又說起今天多虧了我之類的話,我終於忍不住好奇,問起她的阿悅,才知道那是她的男朋友,搞油畫的,她們相愛了八年,但他卻在兩年前去深圳後再無消息。她托了朋友們詢問,以至於還在報上發了啟事,但至今未得到任何反饋。但她還是保持著這種每天回來喚他名字的習慣,隻為一個目的,那就是她堅信自己一定會把他呼喚回來的……
那個夜,我才想明白一個道理,人生就是因為有這樣的愛情和相互的真情才衍生出許多美好來,雖然我們離不開必要的物質財富,雖然我們離不開金錢,但金錢卻不會買來愛情,也不能買來真誠。
一個燒餅的陽謀
四十三歲,雖然她還不很顯老,但也不年輕了。當年辭了公職與男人一起擺夜市時,他們所有的積蓄不足三千元,如今已成立了美食有限公司,旗下的酒店在省城東南西北的繁華地段便開了七家。生意是做大了,感情卻亮起紅燈。
男人把離婚協議輕輕地放在她麵前,一切做得很顯大方:孩子以後的學費、生活費,他管。家裏現有的住房、汽車都歸她;七家酒店,她任選四家……
想問他點什麼,可問什麼呢?當對方已決定離婚,還有什麼可問的?她一時啞口無語,頭蒙蒙的,身子都飄忽忽的,愣征了半天,才對他說,我答應你,但簽協議前,你必須答應我一個要求。
男人脫口而出,行!
不久,他們踏上了長途,是返回大學的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