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一個個星期,一個個月,過去了。阿爾卡季·彼得羅維奇漸漸處熟了新的地方:他習慣了,別人對他也習慣了。起先他住在家裏不出門,然而整個莊園都可以感覺到他的衰老和他難纏的脾氣。他照例醒得很早,淩晨四點鍾光景就起來,他的一天是以他的蒼老刺耳的咳嗽聲開始的,這就驚醒了安娜·米海洛芙娜和所有的仆人。為了設法消磨從淩晨起到中飯止這段漫長的時間,如果風濕病沒有鎖住他的兩條腿,他就在各個房間裏徘徊,挑剔他在各處見到的淩亂。
樣樣事情都惹得他氣忿:仆人太懶,腳步聲太響,公雞啼鳴,廚房冒煙,教堂打鍾。……他挑毛病,罵人,支使仆役,然而每一次罵過人後,總要抱住頭,用要哭的聲調說:“上帝啊,我的脾氣真壞!這脾氣糟透了!”
在飯桌上,他吃得很多,嘮叨不停。他講社會主義,講新的軍事改革,講衛生。安娜·米海洛芙娜聽著,覺得他說這些話無非是要避免談到女兒,談到往事罷了。兩個人在一起相處仍然感到別扭,仿佛為什麼事害臊似的。隻有到了傍晚,房間裏籠罩著幽暗,爐子後邊的蟋蟀悲涼地+*+┙械氖*候,這種別扭才消失。他們並排坐著,默默不語,同時他們的心靈卻似乎在低聲交談他倆不敢說出口的話。這時候,他們用生命的餘熱互相溫暖著,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對方在想些什麼。可是有個使女送進一盞燈來,老頭就又嘮叨起來,或者不住挑毛玻他什麼事也不做。安娜·米海洛芙娜有意拉他一起做醫療工作,可是他頭一次接診病人就打嗬欠,悶悶不樂。引他看書也辦不到。他在任職期間習慣於看一陣書就丟開,因而不能長久看書,不能一連看幾個鍾頭。他隻要讀上五六頁就厭倦,摘掉眼鏡了。
可是春天來臨,將軍驟然改變了他的生活方式。從莊園到碧綠的田野上,到村子裏,已經新踩出一條條小徑,窗前的樹上鳥雀成群了,這時候,出乎安娜·米海洛芙娜意外,他開始到教堂去了。他不但在節日,而且平時也到教堂去。這種宗教上的熱忱是從老頭瞞過妻子暗自為女兒做安魂祭那一天開始的。做安魂祭的時候,他跪下來,叩頭,哭泣,覺得自己在熱烈地禱告。其實那不是禱告。他心裏充滿了做父親的感情,在記憶裏描摹著親愛的女兒的音容笑貌,眼睛望著聖像,嘴裏小聲說:“舒羅琪卡!我親愛的孩子!我的天使啊!”
這是老年的憂傷的爆發,可是老頭卻以為他的內心有了反應,起了變化。第二天他又熱心地到教堂去,第三天還是這樣。……他從教堂回來,總是精神煥發,神采奕奕,滿麵笑容。吃飯的時候,宗教和神學問題成了他嘮叨不休的話題。
有好幾次,安娜·米海洛芙娜走進他的房間,正碰上他在翻閱福音書。然而可惜,這種對宗教的著迷沒有持續多久。後來有一次他的風濕病發得特別厲害,足足鬧了一個星期,從此他就再也不到教堂去了:不知怎麼,他想不起他該去做彌撒了。……他忽然打算同外人交往了。
“我不明白沒有社交怎麼能活下去!”他開始抱怨道。“我得出外去拜訪鄰居們!就算這種事愚蠢而無聊吧,可是我活著一天,對上流社會的風俗就得遵守一天!”
安娜·米海洛芙娜要他坐馬車出去。他就去拜訪鄰居,可是隻去一次,第二次就不肯到他們那兒去了。同外人交往的要求,最後以另一種方式滿足:他邁著碎步在村子裏走來走去,挑農民的毛玻有一天早晨他在飯廳裏敞開的窗口旁邊坐著喝茶。窗前花圃裏,紫丁香和醋栗的灌木叢旁邊,有些來找安娜·米海洛芙娜醫病的農民在長椅上坐著。老頭眯細眼睛瞧了他們很久,然後嘮叨說:“Cesmoujiks⑤(⑤法語:這些莊稼漢。)。……所謂公民的悲傷對象⑥(⑥這是譏刺當時俄國民粹派對貧苦農民的同情。——俄文本編者注)。……你們與其來治病,還不如找個地方去治一下你們的卑鄙下流好。”
安娜·米海洛芙娜熱愛她的病人,這時候停住手不再斟茶,一言不發,隻是驚訝地瞧著老頭。病人們在列別傑夫家裏除了見到撫愛和熱情的關懷以外,從沒遇到過別樣的對待,這時候也不免吃驚,從坐著的地方站起來。
“是啊,莊稼漢先生們,……cesmoujiks……”將軍接著說。“你們使我吃驚。使我大吃一驚!喏,這些人不是畜生嗎?”老頭回轉身對安娜·米海洛芙娜說。“縣裏的地方自治局借給他們燕麥供播種用,可他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燕麥換酒喝掉了!不是一個人換酒喝,也不是兩個人,是大家都這麼幹!酒店老板都沒處存放燕麥了。……對嗎?”將軍轉過身去對農民們說。“啊?對嗎?”
“別說了,阿爾卡季!”安娜·米海洛芙娜小聲說。
“你們以為那些燕麥是地方自治局白白得來的嗎?既然你們不尊重自己的、別人的、以至公共的財產,那你們還算是什麼公民?燕麥你們拿去換酒喝掉,……你們砍了樹也拿去換酒喝掉,……你們見什麼就偷什麼。……我的妻子給你們治病,你們卻把她的籬牆偷個精光。……這對嗎?”
“夠了!”將軍夫人哀叫道。
“你們也該清醒一下了,……”列別傑夫繼續嘮叨說。
“瞧著你們都叫人害臊!喏,你,紅頭發的家夥,是來治病的,……你腿痛吧?……可是你就不肯費點事在家裏把腿洗幹淨。
……粘著一俄寸厚的泥巴!你這個大老粗,指望著這兒有人給你洗吧?他們記住了他們是農民,就以為能騎到別人脖子上去了。有個教士給一個叫費多爾的本地木匠舉行婚禮。木匠一個錢也不給教士。‘窮啊!’他說。‘我沒法給錢!’嗯,好吧。不過教士叫這個費多爾做個小書架子。……你猜怎麼著?
他倒要錢,到教士那兒大概去了五次!啊?這不是畜生?他自己不給教士錢,可是……”“教士就是不收費,他的錢也已經夠多的了,……”一個病人陰鬱地用男低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