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第十章

老鐵匠聽到勞令說過羅老師幾次,前年他在玉田區半機械化加工廠上班,去磚瓦廠找過老解放和羅老師很快想起那位清瘦的老人,看看妹息,說:“啊,曉得曉得,前年夏天,我在那個廠裏,去看過老解放和你爹,還講到你你爹咋樣,還好吧?”

羅靜芝眼裏含滿淚水說:“叔叔,爹不在了。”

“哪時候不在的?”

“去年秋天,我爹和向叔叔被轉移到省城農場……”羅靜芝說。她盡量讓自己平靜一些。“昨天我才曉得消息……我要去爹那裏,買不到票了,搭拉煤車出來,嘔吐得厲害,又不曉得路咋走,隻想找人家戶住一晚再說。不想一腳踩下溝裏,威了腳,又累又餓,再也走不動了,幸好碰上大媽這衣服還是大媽那給我穿的……”

老鐵匠看羅靜芝身上長大的父母裝上衣和大家機布寬管褲,很好笑,說:“難怪你穿的像戲服。”

羅靜芝問:“勞令哥呢?”

“在省城讀大學 回來幾天,又回去啦。”老鐵匠說,“他在家裏待不住了。”

老鐵匠說:“這路你不熟,大叔送你回縣城再買票坐車去省城吧,務必把羅老師後事辦完再回來。”

羅靜芝很感動,但是她說:“大叔,省城太遠啦,我不能拖累大叔。”

“你哥哥在新獲,爹媽都沒了,到了大叔這裏,大叔就該幫你。”老鐵匠想到勞令和夢月在省城讀大學,地方熟好辦事。再說,他可以順便看看他倆勞令和夢月都在省城,要他們帶帶路,總比你人生地不熟好。等也昂回來,我們吃點東西就走。”

羅靜芝說:“那就謝謝大叔了。”回頭對玉竹跪下,說’大媽謝謝你救我。靜芝隻有以後報答你啦。”

也昂回來,老鐵匠把事情說了,說:“我要送靜芝一起去省城辦理羅老師後事,少說也得頭十天才能回來,你照顧好家裏。”

也昂擔心地問:“爹,要去這麼遠,你行不行?”

你不要擔心,爹有把握。”老鐵匠說,’‘到了省城,叫你弟弟和夢月幫幫J忙事情就好辦了。”

也昂沒有再說,進房間拿出幾塊錢交給老鐵匠,老鐵匠說:“你把勞令給的錢也拿來,去省城辦這種事,要花錢。”

也昂把勞令給爹的十元也給了爹。快手快腳地做了一鍋油茶,請玉竹大嬸和羅靜芝一起吃了,老鐵匠跟玉竹說:“事情緊急,就不留你了。”

玉竹和老鐵匠、羅靜芝一起下山,分手的時候,羅靜芝眼圈紅紅的跟玉竹說:““大媽以後我會回來看你的。”

玉竹目送老鐵匠往前走了十多步,忽然想起她那套衣服還在妹息身上呢。大聲叫喊:“妹息,你的衣服還在大媽家裏呢!”

羅靜芝大聲回答說:“我回來再換!”

臘狗回到家的時候天擦黑。臘狗媽忽然變了卦,說:“放人家走吧。”

臘狗眼珠子都瞪大了說:“‘為哪樣嘛媽!”

“媽會慢慢跟你講。”玉竹說著,進了夥房。

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飯的時候玉竹才把了解到的事情原委說了臘狗說:“塘子小啦,就算她願意,我也養不起……”

老鐵匠、羅靜芝趕到縣城,趙子青沒在家。羅靜芝把發生的事情跟方靜說了一遍,方靜指著靜芝的鼻子說:“你呀你呀,真是名副其實的毛頭怎麼可以莽莽撞撞地搭部煤車就走呢?人家把你拐去賣了怎麼辦,啊?你至少也要找到趙叔叔和我再說吧?”

羅靜芝不好意思說:“我找過你和趙叔叔,沒找到都急得沒主意啦……”

“不過,現在好啦,你哥哥打電話來說,你爹一去世,農場立即通知了你哥哥,他已經趕到省城,叫你不要去了。”方靜說,“你哥哥要你安心學習,他會按月給你寄生活費的。”想一想,又數落羅靜芝幾句:“你呀你呀,害趙叔叔到處找你,都快急瘋啦!”

如果趙子青還能和向文藝、羅嫻在一起,想說就說,想笑就笑,想罵就罵,想發牢騷就發牢騷,該工作的時候潑命工作如果不是把他活生生地從縣委書記位置拉下來,讓他在這樣一個地方拿工資、養老,趙子青不會變得沉默寡言變得常常隻帶耳朵聽不帶嘴巴說。

本來,方靜和他一起度過最艱難最危險的歲月,是肝膽相照的患難夫妻沒有不能說的話。那一場反右風暴,方靜看到的東西太多了,太意外了,她悟出了很多道理。向文藝、羅嫻被押送玉田磚瓦廠勞動教養的那天晚上,方靜說:“老趙,你要不是有那點老本錢,不把你打成右派才怪。”

趙子青說:“我沒反對反右,沒右派言論,憑什麼打我右派?”

方靜說:“就憑你和兩個大右派關係密切這一點,還不夠嗎?”

經方靜提醒趙子青冒了一頭冷汗。方靜說:“老趙政治這東西惹不得我想了,我們以後要嚴格遵守幾條規定才行。”

“那幾條?”

“一、最重要的一條是事情來了不表示態度。二、不寫心得,不做筆記,不給人留下任何把柄。三、不跟任何人講知心話。”方靜很嚴肅地說出自己深思熟慮的話。

趙子青靜靜地聽著。方靜說:““我寫信告訴兒子了要他謹記這三條。”

趙子青笑了說:“把這三條公布出去當右派綽綽有餘。”

“我叫兒子看過燒掉。”

趙子青又笑了說:““好,加上一條:毀滅罪證。”

方靜生氣了,說:“我不是開玩笑,你嚴肅一點好不好?’’

趙子青說:“老方,我也沒有開玩笑,我是說呀,執行你這三條,就成了契訶夫小說《套中人》中的別裏科夫了還做人嗎?”說罷,從書櫃裏拿出一本書翻開,說“我念給你聽:“他隻要出門,哪怕天氣很好也總要穿上套鞋,帶著雨傘,而且一定穿上暖和的棉大衣。他的傘裝在套子裏,懷表裝在灰色的鹿皮套子裏,有時他掏出小折刀削鉛筆,那把刀也裝在一個小套子裏。就是他的臉似乎也裝在套子裏,因為他總是把臉藏在豎起的衣領裏。他戴墨鏡,穿絨衣,耳朵裏塞著棉花,每當他坐上出租馬車,一定吩咐車夫支起車篷’。老方你這三條足以把我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趙子青馴化成為套中人。試想如果中華民族都成了前怕狼後怕虎的套中人還有什麼希望?”

方靜拉下臉,說:“你是理論家,大領導,說不贏你。但願你成熟一點,不要毛手毛腳的,害了你自己,也害我們娘倆……”

他們夫妻的交談,從沒有過這麼尖銳,這麼不愉快。趙子青隻能躲在書本營造的世界裏,每天起床吃早點,上班,處理幾件無關緊要的事,泡茶,看書直到下班。有時接待幾個舊日朋友,很多時候,連舊日朋友也沒有。於是他像被遺忘的人,沒有人需要他他也不知道該做點什麼他成了多餘的人。他時常感覺到體內有一種東西在膨脹,鬧得他心神不安。光想發火。要是向文藝、羅嫻還在玉田,他會去找他們,在他們跟前攤開他的看法,可是,連這樣的可能也沒有了。是不是有人發現他去過玉田磚瓦廠幾次,又不好朝他下手才把這兩個人轉移到省農場勞教?這太有可能了。當趙子青想到這一層的時候恨恨地罵了兩個字:“卑鄙!”

這天下班回家方靜照樣給他端來洗臉水,不同的是小飯桌上除了兩碗素菜添了一碗回鍋肉。方靜本來當縣中高中數學組組長多年趙子青成了縣政協主席,數學教研組長也換了人。方靜知道為什麼換人,她不但不生氣,反而一身輕鬆,除了上課、改作業,就剩一項工作:照顧男人。這一變化,她告訴過男人,趙子青聽了臉陰沉下來。方靜寬解說:“不叫我幹,我不是就有更多時間照顧你照顧這個家了嗎,有什麼不好?’’

的確,方靜的烹飪技術見長。但趙子青看著那盤炒得噴香的回鍋肉沒有胃口一碗炒白菜和一碗炒茄子倒吃掉不少。方靜看在眼裏說:“又發照顧票了,還好,買到八角二分一斤的一級肉。”豬肉實行嚴格統購統銷。不準私人買賣。三級肉皮包骨頭,六角二分一斤二級肉膘薄,七角八分一斤最好的肉膘較厚,八角二分一斤。

趙子青吃了一塊,還是放了筷子說:“沒胃口。”

方靜仔細看看男人發灰的臉色說:“不舒服啊?”

“整天坐辦公室都發黴啦。”

“坐辦公室養老,有什麼不好?”

“除非我是瞎子、聾子。”

“人家就讓你坐辦公室,光拿錢,不做事當瞎子、聾子。”

“這樣的日子不是我這種人過的。”

你想幹什麼?”

“我不想幹什麼也幹不了什麼就想到處走走,看看。”

方靜太了解男人了,隻要他一走出辦公室,就管不住嘴巴。必然給自己和家人惹下麻煩,央求說:“我求求你,別去惹事啦。”

趙子青很不喜歡“惹事”這個詞,說:“我一個地下黨員,老縣委書記,會惹什麼事?我的事,你別幹涉太多了好不好?’’

趙子青的話很重,再說下去,勢必鬧到幾個月不理她,一家人如路人她沒法忍受。方靜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勉強吃下碗裏的飯,收拾碗筷,進了房間。

趙子青估計邁出這一步會招來多大麻煩,弄不好夫妻關係破裂,兒子不認他。左德琪會朝他怎樣下手?抹去他政協主席職務?這可不是左德琪說了能算數的給穿小腳鞋?他不怕。左德琪愛怎麼就怎麼吧,他沒法過窩囊日子。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趙子青給左德琪掛電話說有事向領導彙報。掛斷電話左德琪冷笑一聲:“什麼向領導彙報?給老子出難題。”

趙子青對左德琪的一些做法有看法卻也知道這不是個別現象,現在要左德琪改變做法不切實際。他不和左德琪爭論、交鋒。他想下去走走,也不完全是要了解現實狀況,跟左德琪提提建議,或者出出主意。趙子青知道,眼前他說話還不如左德琪手下一個工作人員呢。他更想透透氣,看看這方他為之冒生命危險的土地。趙子青走進辦公室,左德琪很有禮貌地站起來,說:“老領導請坐。”

“我知道你們很忙不坐了幾句話說完就走。”趙子青說。

左德琪表現得有些歉意,說:“確實忙,等稍稍閑下來。一定登門請教。”

“請教不敢。”趙子青說,“我在機關事情不多想下去走走。”

左德琪神經過敏,立即聯想到讓他頭痛的現實狀況,“餓死人了”這四個字讓他心驚肉跳。他無法知道趙子青“下去走走”的真正目的是什麼,擔心趙子青找他岔子卻又無法斷然拒絕隻好以退為進說:““我年輕缺乏領導經驗。老領導見多識廣,經驗豐富,下去深人群眾一定能發現很多問題 回來多給縣委提提建設性意見。”

趙子青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過,下去時間也不要太久,一來老領導身體受不了。二來縣裏有重要事情的時候,好向老領導彙報。”左德琪說。

左德琪在高有公社當副書記的時候,趙子青和他接觸過說話邏輯混亂,抓不住要領,當縣委書記才幾個月,官場裏當麵一套、背地一套當麵是人背地是鬼的那一套全學會了,趙子青隻覺得心裏隱隱地痛,說:“好。”

下班回到家,趙子青告訴方靜說:“我已經跟左德琪說了,他同意我下去走走。”

方靜擔心的事還是來了,她說:“我也攔不了你,還是要提醒你一句,最說不清楚的就是政治,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我們娘倆想想。我們娘倆要是成反革命家屬,就沒臉麵活在這世上了……”

“放心吧夫人,我還沒笨到連保護自己都不會的地步。”趙子青說。

趁放暑假,趙子青讓羅靜芝一同下鄉走走,讓她鍛煉鍛煉。他們兩人離開縣城,至玉田,沿著大田壩走了很長一段路才往山裏走。一路上有村寨的地方差不多都有一塊被挖了深坑的好田,有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煉鐵爐,到處是被砍成癲頭的山林……稻穀黃了,卻是小兜小穗。趙子青拿過一穗瞧瞧稻粒發灰。抹下稻粒在手心裏一搓,全是空殼。

羅靜芝記憶力真好,隻跟李玉竹大媽走那麼一次,即能記準老鐵匠家的方向,順著記憶的指引上兩匹坡到望見木屋了,她告訴後麵的人說:“沒錯,就是這裏。”

羅靜芝徑直走近木屋,大黃狗出來,隻叫兩聲便搖尾巴。老鐵匠出來,羅靜芝介紹說:“大叔你看是哪個來了?’’

老鐵匠目光從銅邊眼鏡上麵投出來看這陌生人半天搖搖頭說:“不認識,是哪裏來的客人?”

陌生人湊前一步,說:“你是勞令的爹,對吧?’’

老鐵匠點點頭。

“你一條胳膊夾一個保安兵,救了個姑娘,是不是?’’

老鐵匠說:“有那回事。”

“你沒進過學校大門給兒子起個名字,連不少文化人也不認識,有這事嗎?”

老鐵匠搖搖頭,說:“我文墨淺,見笑了。”

“你身上有很多中華民族的優秀品質,值得我學習啊!”陌生人說。

老鐵匠眨巴眨巴眼睛,看一眼眼前這位半張臉是青幽幽胡子的人說:“客人莫不是趙書記?”

“是我。”趙子青說,’‘不過我現在不是書記了,是個閑人。”

“是哪一路風把你刮到這山上來啦?”老鐵匠說,“快進家坐!”

老鐵匠和趙子青、羅靜芝走進堂屋,坐下,老鐵匠說:“幾天前妹息迷路,幸好得玉竹救進家要不,在這種大山裏,嚇也要把她嚇死。”

羅靜芝露出燦爛的笑容,說:“那時候木了,什麼都不怕。”

老鐵匠歎口氣,說:那是羅老師在天有靈保佑你。”

也是陰差陽錯才鬧成這樣。靜芝得到消息,去找過我我沒在。”趙子青說,“謝謝你啊,你還打算送靜芝去省裏,難得啊,難得啊。”

趙子青連說兩個“難得”,說得老鐵匠眼圈紅紅的,說:“書記啊,你能不能在這裏多住幾天有好多話要問你哪。”

趙子青說:“這一回來了,就要住到你不耐煩了才走。”

“那就好。”老鐵匠說著出堂屋大門站在田坎上大叫,‘也昂”

趙子青不知道老鐵匠為什麼要這樣大喊大叫出大門看。老鐵匠又叫第二次:“也昂……”

趙子青聽到從遠處傳來的回答:“哎”

老鐵匠又喊:“窩轉嘛(快回來)”

趙子青又聽到一聲“哎”跟著,傳來長長的回聲: “哎”哎”趙子青跟身旁的靜芝說:“好像是大山在對答,多美妙呀,在城裏是沒法聽到的。”

老鐵匠和趙子青、羅靜芝一起回到堂屋,老鐵匠問“你是一方父母官我就想問問你,挖地半人深,水釀到腰杆。能栽秧破?”

當年,紅軍中國鐵流過清河縣玉田鎮的時候,一位團長住在趙子青家裏。那時趙子青15歲讀過小學、私塾,後來進了縣中。專署師範學校畢業,回到縣中工作,成了單線聯係的地下黨員。他能做全套農活,當然知道那樣做很荒唐,但那時他手裏沒權隻能看,沒法左右。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是一把手又能如何?他說:“那是挖魚塘,不是試驗田。”

老鐵匠說:“我還要問你,就憑大隊那幾個人,燒一大堆柴火,丟進去一堆石頭,能煉出鐵來破?”

“那是娃娃辦家家,鬧著玩的。”

“勞令的同學就為煉鐵,死了……”老鐵匠提起這件事還很難過。

趙子青歎息一聲“哎”,說:“可惜啦……”

“辦大食堂,吃飯不要錢的事幹得破?’’

趙子青又歎息一聲:“哎……”

“明明天災人禍,糧食大歉收,為哪樣要叫大隊報豐產,講假話?”

趙子青說:“我還知道你們這裏死了四個人。”

“這四個人當中隻有一個人是吃了黴包穀,拉稀死的。”老鐵匠說。

一挑青草顫悠顫悠地挑過堂屋門前,也昂回來了。也昂進來,老鐵匠說:你看這是哪個?”

也昂不認識,老鐵匠說:“趙書記,你弟弟經常講起的趙書記啊!”

也昂一副肅然起敬的樣子,說:“啊,趙書記,我弟老講你。”

趙子青隨意接了一句:“講我壞話?”

也昂分辯說:“沒得,服你。”

爹殺雞?”也昂問。

趙子青說:“你們要是真心對我,就你們吃什麼,我們也吃什麼要格外招待我和靜芝就下山,另找人家住去。”

老鐵匠趕忙改口:“是是是,聽你的。”吩咐也昂說,“我們吃哪樣,就招待他們那樣。不過,對不起客人啦。”

趙子青說:“沒把你當外人才來。”

其實,老鐵匠家除了還有幾隻雞,已經沒有下鍋米了,隻有洋芋、包穀、瓜瓜豆豆和白菜。雜七雜八的油茶端上炕老鐵匠很不好意思。他倒安慰趙子青說:“說句實在話,哪個都不是神仙,樣樣事情都曉得咋搞好咋搞不好不出一點差錯。不要講這樣大一個國家,就是一個幾口人小家,要搞好也不容易。要緊的是錯了就要改,不要死舉。試驗田失敗了,就該好好想想,是咋失敗的想都不好好想想,不管老百姓死活,又來亂搞……”老鐵匠話越來越不好聽,“你是一方老百姓父母官,你講講看,該不該這樣?”

趙子青沒法把他被整,那些亂七八糟的和他無關的事講清楚,隻能聽下去。老鐵匠追問起來:“今年夏收歉收看來秋收也好不了,有糧食吃的人家越來越少,咋辦?”

趙子青眉頭皺得很緊,說:“老百姓現在吃什麼?”

“洋芋、紅苔、包穀、瓜瓜豆豆,上山挖蔽根、摘野菜……”老鐵匠指指碗裏的雜糧油茶,說,“就是這種貨,有的還要差。”

趙子青說:“你有什麼好辦法沒有?”

“我倒有點想法就怕講出來……”老鐵匠把半截話咽了回去。

趙子青鼓勵說:“你盡管講,哪個要找你的麻煩叫他來找我。”

“有的人家當得好,有剩餘糧食,有雞有鴨,有的還有豬,讓人家拿到街上去賣,讓別人有錢有買處,缺錢人家賺幾文活錢,對大家有好處……”老鐵匠說,“像現在這樣什麼都統,不準私買私賣,我把話說在這裏,要出大亂子。”

趙子青說:“要是放手,大家敢去賣啾?”

老鐵匠說:“逼得沒路走了,就敢。”

趙子青沒說下去。他很難。公開支持私買私賣吧,就和縣委完全站在對立麵了,且不說左德琪將如何對付他,很可能從此失去監督、批評、建議的所有權利左德琪會把聽取意見的大門關死,一意孤行稽查隊還有可能朝群眾下狠手到頭來,受害的還是群眾。晚上,趙子青把老鐵匠的意見記在本本上,第二天一早說要到別的地方去走走說什麼也不肯再住。

趙子青離開半坡老鐵匠家下山的時候,問羅靜芝說:“你說我們去者碧可以去李大媽家方便嗎?沒有由頭去人家家裏,會引起懷疑,別人也不會講真心話。”

“有由頭。”

“什麼由頭?”

“把我的衣服換回來呀。”

趙子青說:“你看你看,出門的時候你還說起呢,我就忘了。聽說有個比較開明的地主也在者碧?”

“這個我不知道,現問吧。”

趙子青說:“要是有人問,就說我是你叔是陪你來換回衣服的。”

羅靜芝說:“叔,我記住了。”

羅靜芝見趙子青的臉陰沉得可怕,不敢和他說話。

羅靜芝和趙子青穿過村寨窄巷,走近李玉竹的木屋。玉竹穿一身補了疤的家機布父母裝,扛鋤頭從外麵回來。羅靜芝叫一聲“大媽”,玉竹回過頭來看,很快認了出來,說:“是妹息呀?”

羅靜芝說:“大媽是我。”

玉竹忘了那些不光彩的計算,很坦然地說:“家裏坐。”

羅靜芝跟玉竹說:“這是我叔,陪我來還衣服給你。謝謝大媽,要是沒有大媽,就算不遭老虎吃掉,也要嚇死。”

趙子青說:“謝謝大媽救我侄女。”

羅靜芝從書包裏拿出玉竹拿給她換洗的衣服,雙手交給李大媽。玉竹想起洗幹淨的妹息的衣服,說:“妹息的衣服幹了正愁不曉得咋還給你呢。”玉竹說著,進房間找了一陣,沒找著。急了,說,“我記得是放在房間的桌子上的呀,咋就不見了?’’

趙子青說:“一套舊衣服不值什麼找得到就找,找不到沒事的。”

耶仕從外麵回來。他沒穿上衣,褲腳挽過膝蓋。一根細腰帶係住褲子, 白髒褲頭翻下來,以免褲子滑下去出醜,他頭發已經花白,背脊黑得發亮,腿杆黃黑色中間藍白相間,他說這樣穿很省衣服,一輩子隻要兩套就夠了:做新郎時候一套死了一套。玉竹能準確無誤地判斷男人的腳步聲、很有氣勢的咳嗽和吐痰的響聲。耶仕剛到木屋旁邊,玉竹急忙出來迎住,用侗話說:“每克哩(有客人哩)。”

“怒啊(誰啊)?”

“熬尋媽的無臘月呀,還沒舞廳,臘月剛洗某的書(幾天前來的那個妹息,還有一個,妹息說是她的叔)。”

耶仕急了說:“尾隨要對哭嗎(快點給我拿衣服來)。”

玉竹說:“好過忙隨科技哩(沒什麼招待客人呀)。”

“啥改(殺雞)。”

趙子青熟悉鄉下過的日子,知道一旦來了客人緊手的主人那窘迫而要裝成富有的樣子理解他們的無奈,悄悄告訴羅靜芝說:“你告訴他們,什麼都不要準備,坐一下就走。”

羅靜芝把趙子青的話轉告正在講悄悄話的夫妻倆李玉竹立即驚訝地說:咋一來就要走,進門就是客,咋講也要七(吃)飯再走呀。”

臘狗光著上身回來,見站在爹媽身邊的是個城裏來的妹息,嚇得轉身就跑,被玉竹叫住:“跑跑跑,跑個死,來客人了。”

臘狗沒回頭,他從後門進房間,穿了那件走親戚才穿的半新中山裝來到大門外。玉竹告訴臘狗說:“這就是媽媽背回來的那個妹息。”

臘狗做夢都想壓在身下的女子原來是細皮嫩肉的城裏姑娘真是土狗息想吃鳳凰肉,羞得臉發燒,憨憨地笑笑,不知道說什麼好。羅靜芝有了在野外迷路的經曆,膽壯得多了,說:“謝謝你媽媽救我,要不,不是遭老虎吃掉,也會嚇死。”

臘狗又憨憨地笑笑玉竹說:“這是妹息的叔。”

趙子青說:“謝謝你們家救我侄女。”

玉竹跟臘狗說:“妹息是來還媽媽衣服的。我記得妹息的衣服是放在房間櫃子上的,咋就找不著了。臘狗,你好好找找看。”

臘狗轉身上樓,又“咚咚咚”的奔下來。他手裏拿一個鼓鼓囊囊的紙包,到羅靜芝跟前,細心地打開,說:“求求你,送給我做個紀念吧。”

臘狗一副真誠而又可憐的樣子,玉竹鄙棄臘狗沒出息,說:“息,咋能這樣?”

臘狗很勉強地把衣服還給羅靜芝羅靜芝沒遇到過這樣的事不知道咋辦好趙子青說:“這樣吧我這裏有支鋼筆本來是要給我侄女的,拿給你就當是她給你的禮物。”

趙子青從上衣口袋裏拔出那支羅靜芝隻敢看卻不敢張口要的鋼筆,遞給羅靜芝,羅靜芝接過,雙手遞給臘狗說:“謝謝你家救我,留下這隻鋼筆做紀念吧。”

臘狗把衣服遞給羅靜芝卻不敢接那支黑得發亮的鋼筆隻用眼睛峻母親玉竹說:““就拿吧有機會進城再謝去。”

離開李玉竹家,羅靜芝問趙子青:“很怪,大男拔漢的,要女生衣服做什麼?”

趙子青不想這麼早就讓羅靜芝接觸男女戀愛的事,說:“以後你會明白的。”

趙子青走過寨巷,迎麵碰上也昂也昂挑一對大竹籃,見到趙子青和羅靜芝躲躲閃閃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趙子青說:“哎,幹哪樣?”

也昂吞吞吐吐,說:“想收點雞去賣。”

趙子青故意說:“嗬,投機倒把,遭我抓到了!”

也昂怕了說:“我看玉田街上有賣的,比收購價錢高,劃得著……鄉下去趕場要走幾十裏路,還要吃晌午才能回家,為賣幾隻雞跑這一趟劃不過國家不收購,想賣的賣不脫,想買的買不到……”

趙子青說:“你不怕當投機倒把犯?”

“賣了雞,有了錢,要是有高價米,就買幾十斤回來。”也昂說,“我爹七(吃)不得雜糧,一七(吃)胸口就痛。”

趙子青說:“有道理。”

也昂高興了,說:“這樣講起來,這不是投機倒把縷?”

趙子青笑了說:“當投機倒把犯也比餓死強就是眼睛要尖一點別讓人把雞拿走了。”

也昂說:“我曉得。”

趙子青說:“你們村是有個叫布根的地主吧?”

也昂說:“有,就住在前麵不遠的小倉庫裏。”

趙子青打招呼說:你千萬不要講我來過你們村。”

也昂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為什麼不讓說,卻也不好問隻說:“要是不走就還住我那裏去,我爹在家,我很快就回去。”

趙子青說:“不走一定來。”

趙子青走上短木梯,敲房門,出來開門的是吉麼大嫂,吉麼不認識趙子青和羅靜芝,趙子青問:“孫先生在不在家?’’

吉麼沒聽明白,趙子青又問一次:“這是布根家嗎?’’

這回吉麼聽明白了說:“是是是,進家進家。”

一家人正在吃晌午布根見有客人,忙起身。趙子青說:“老人家你不認識我,我是趙子青。”

布根耳朵有些背,卻還是聽清楚了“趙子青”三個字。站在布根麵前的是穿幹部服的中年人斯斯文文。布根在腦子裏飛快地轉好幾圈,好一陣才想起載星說過,趙子青和羅嫻老師教過他幾年前,勞令和夢月去縣城,找的是趙書記,“趙子青”“趙書記”是同一個人嗎?布根壯著膽子問:“你是趙書記不是?”

“我已經不是書記啦和你一樣是老百姓。”趙子青回答說很坦然。

這麼大個官上門,布根不知道是禍還是福。事情到了這一步。他成了死豬不怕開水燙,大不了一死,說:“請坐。”

趙子青說:“來了就要坐坐。”隨手移過一張矮凳給羅靜芝,介紹說,“她是羅嫻老師女兒。”

布根說:“羅老師教過我息載星。”

趙子青說:“載星不想待在家裏,來找我,我介紹他參軍,老人家你還我嗎?”

布根想想要是沒有息當解放軍,沒有息三番五次寫信勸他要相信黨相信政府,難說還有這條命。他說:“不恨不恨,當解放軍才有出息。感謝還來不及哩,哪裏會恨?’’

趙子青說:“不恨就好,不恨,我來了你不會趕我出去。”

布根想想說:““不過,趙書記你還是不該來我這裏。”

“就為你是地主分子,我是共產黨的縣官?”趙子青說,“這也太簡單了吧?共產黨的最終目標是要解放全人類。就是說,窮苦人要解放,剝削階級也要解放。剝削階級過慣寄生生活,錯誤認識很多受到的禁錮也很多,要把他們改造成新人,這就是解放。現在看起來你老人家成績不錯。”

“哪樣成績?”

“改造成績呀。”趙子青說‘“至少你已經不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了。”

布根高興起來,挽挽袖子,伸伸手臂,說:“不瞞你講,這幾年我吃得睡得,身體比過去好得多了。”

正說話,李大力和吉麼大嫂忽而不見了。趙子青悄悄問:“他們倆是……”

“我妻子過世,載星參軍夢月和我家沒關係了。再說,考上中學了。就剩我一個人大力說什麼也不肯離開乃仁義之人呐。”布根幽幽地說’‘吉麼大嫂回去參加土改,分了田地成了親不久男人去世, 田土被男人兄弟霸占,把她趕出來。沒有去處。又來這裏。正好大辦食堂,她去做飯,和烏叢成了親。烏叢好吃懶做,把她趕出來……”布根歎口氣,接著說“像大力、吉麼這樣的苦命人全國有多少?共產黨領導他們翻身這才是千古未有的事,是翻天覆地的事比較起來,別的事都不算什麼。”

布根能這樣想問題讓趙子青感動,證明自己的一貫想法沒錯:沒什麼不可以改變,關鍵在領導。想到這裏,問布根說:“你那親家怎麼樣?”

“聽夢月說,開初想不通,這一兩年好得多了。”

“也很不錯。”

說話間吉麼大嫂端上來一碗炒筍子,大力端上來兩碗洋芋炯飯。布根說:“外麵的重活路都是他倆去做,我老啦,隻能敲敲邊鼓。沒他倆,我這把老骨頭早沒啦。”

不用問李大力和吉麼大嫂已成為夫妻。這天晚上,羅靜芝和吉麼大嫂睡一張床,趙子青和布根睡在一起,在走道上單獨鋪了個鋪,讓大力睡。

晚上,布根翻來覆去睡不著,趙子青說:“你睡眠很差是吧?”

布根說:“我是想呀,以後你還是少跟我們這些人來往的好啊……”

趙子青故意問:“為什麼?”

“跟我們這些階級敵人來往,會惹麻煩的。”布根說。

“怕惹麻煩我就不來了。”

和趙子青在一起,布根老在該不該說這句話上麵兜圈子,現在話說出了口,平靜下來,不久便發出輕輕的蔚聲。

早上,布根送趙子青到家門口,眼圈紅紅的,說:“你能來看我此生難忘,此生難忘。”

趙子青回頭看看,布根伸手去擦淚……

中午,左德琪回到家,脫下外衣,甩在木沙發上,說:“想去搜老子的材料愛去哪裏告就去那裏告吧,老子不怕。”

說不怕,不過是給自己壯膽而已。不錯,這運動那運動,都是上麵的布置。可是,在運動中要是出了人命,是要追查的如果有直接責任,記過、降職降級,甚至坐班房的事並不少見。今年死的四個人全都發生在生活特別困難的時候,而且集中在者碧大隊,已經讓他頭疼。上報的時候,盡量找客觀原因,減輕責任,卻不料趙子青還要親自下去“走走”,能不是去搜集他的材料?

回到家左德琪很少談工作上的事也不讓關小美插手。他和趙子青之間疙裏疙瘩的事關小美還是知道不少。見男人臉色難看,勸解說:“你是縣一把手心胸就不能寬廣一點啊?”

左德琪一屁股坐在木沙發上朝小美直瞪眼睛說:“人家拿刀架到我脖子上來了,我咋寬廣!”

關小美頂了一句:“你咋知道人家就是搜集你材料去的?”

“他都到了政協養老了,下去有什麼事可做?”

“人家就不能下去了解了解情況,給你們提提建議?”

“別指望他有這好心。”

小美不滿意左德琪老自以為是,動不動批評別人在家裏要她的時候甜言蜜語,一有不同意見就吹胡子瞪眼睛。罵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好幾次爭吵。都把關小美氣哭了。小美想橫了,一定要較一回勁,讓男人知道知道她關小美是有知識有能力的國家幹部,不是任他糟踐的農村姑娘。她說:“你咋就知道人家沒這好心?不要忘了人家是提起腦殼幹地下黨工作的,不像你……”

左德琪無法忍受小美用這樣的口氣跟他講話“呼”地站起來,嗓門也大了:“‘我咋啦?我左德琪不如他是吧?”

小美想象得到再吵下去是什麼結果,但如果正確的話也不能說,這個家還有她的地位嗎?以後的日子還過不過?這樣的想法讓她強硬了,說:“你根本不像個縣委書記的樣子,如他不如他你自己去想!”

左德琪暴怒了,惡聲說:“我像不像縣委書記有你說的嗎?滾滾滾別讓老子再見到你!”

幾個月來關小美才悟出想攀高枝認識遊龍庭是她人生錯誤的開始求左德琪是她又一次犯大錯誤。她太想有個工作,太想成為國家幹部,才第一天見麵就心甘情願地跟他上床,而且悄悄準備了一塊白帕子。事過,小美說:“你不用看帕子啦,我跟人家睡過的。”

左德琪不信,小美說:“我要是告訴你,我是喜歡體育運動造成的,你信不信?”

左德琪將信將疑,不說話。小美說:“你們這些男人心不平你是結過婚的人我不嫌你你還懷疑我不守規矩?’’

是不是因這件事兩人經常吵,小美說不清楚,反正日子過得疙疙瘩瘩。小美想:“過不下去就不過,沒想這一天這麼快就到來,老天真會捉弄人。”左德琪連喊幾個滾,她不再忍耐,也不再猶豫,轉身進房間,拿幾件衣服塞進提包,走出家門。

左德琪沒想到小美真敢離開他,大聲吼叫:“你回來!”

小美頭也不回,離開了。

左德琪還真沒有像現在這樣弄得不知道顧哪頭好。想了半天,心想:“你關小美的工作是我找的,肚子也大了,還能飛天嗎?不要寵壞了,隨她去。”這麼想著,打算吃點東西去上班。卻沒想到翻個底朝天,除了晾在陽台上的濕麵條,沒有“進口貨”。隻好自己動手下麵。下麵條也不順利,醬油放多了,鹹得不能入口麵條煮爛了,成了一碗糊糊。左德琪摻了些開水,勉強吞下去提包包去辦公室。他讓秘書把副書記高德光請來,說:“光靠下麵報情況不行了,我懷疑有些地方報喜不報憂,弄不好要出大問題,我要親自下去走走。”

高德光說:“政協那邊老趙不是下去了嗎?”

“他是他我是我,角度不一樣。”左德琪說,“再說,哪有親眼見靠得住?”

清河縣凡是重要一點的事,都得左德琪點頭高德光也習慣了說:“‘有事情咋聯係?”

“我主要去紅旗單位,有事打電話就是了。”左德琪說。

縣紅旗單位不多,高德光心裏有數,沒有再問。

趙子青任清河縣委書記的時候,他喜歡以邊遠、落後地區為工作重點。這些地方工作不易開展,有了突破容易帶動全局。者碧地處偏僻,特別貧窮僅一戶富戶一方麵為大家撐腰、出頭一方麵又與偽區長喬長盛,偽縣長、匪首商道,偽保安團副、匪首趙新久有聯係兒子還參了軍情況複雜派了個精兵強將的工作隊。向文藝的工作做得仔細,建立者碧農村基層政權領導成員不錯遊龍庭接手,雖然死了人,不能全怪工作隊跟著辦夜校,受到區裏表彰。後來,遊龍庭成了鄉長公社書記,也習慣把這裏做試點。於是,鏡框的,紙的,蓋公社、區委區政府大印的,掛滿、貼滿了者碧大隊辦公室壁頭。最後一張,蓋了清河縣委、縣政府大印,比別的獎狀都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