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凡古代的讀書人,多少都會有幾部線裝書,大小總得有一間書齋。
講究一點的甚至還有書屋。
如明人張岱的梅花書屋,前後有空地,後麵種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牆,歲滿三百餘朵。另有其他牡丹二樹,花時,積三尺香雪。前麵插太湖石數峰……書屋中有書齋,名不二齋,圖書四壁,鼎彝尊罍,羅立幾案。他自己則坐臥其間,經年不出,非高流佳客,亦不得輒入。
如清人鄭日奎的醉書齋:於堂左潔一室為書齋,明窗素壁。設二幾,一陳筆墨,一置香爐茗碗之屬。一竹床,可坐,一木榻,可臥。書架書筒各四,插古今書籍。琴磬塵尾諸什物,雜置左右。晨起則隨意抽書一卷,踞坐批閱,有時,或歌或歎,或笑或泣,或怒或罵,或悶或絕,或大叫稱快,或咄咄詫異,或臥而思,起而狂走……
如隱士陶淵明:草屋八九間,窗明幾淨,戶庭無塵雜。壁掛無弦琴,案置文典,手把壺觴,自飲自酌,興起,則撫琴長嘯。
如六一居士歐陽修: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常置酒一壺……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為六一。
如大詩人白居易的廬山草堂:堂中設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張,儒道佛書各三兩卷。
而大唐名流王維似乎比較清寒: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器、經案、繩床而已。…………
需要略加說明的是,書屋與書齋稍有區別。
書屋包含內外,外則院落,內則書齋。
一般而言,古代書屋院落給人的感覺是,窗外有蕉影扶蘇,階前則茸覆書帶草,周遭一圍竹籬柴扉。
理想的書屋院落,從清幽,主靜謐。
雖家有貧貴,士有尊寒,貴可從富麗宏大中求清幽,寒則從石孤木瘦中得靜謐。如唐詩的恢遠堂皇與宋詞的清奇簡約,都不失為美。
而本書所闡述的書齋,實是院落的內所,書屋的心髒,主雅致,從閑適,所謂的“列器玩於左右”,不無繁複與講究。
那麼這些器玩又都有哪些哩?
我們說:庭院梧桐孤石下,僅一幾一榻,令人想見其風致,神骨俱冷。
我們說:書齋青燈黃卷中,有古硯王石穀山水條風漾輕春,柳色染深綠。柳外一抹山,柳下三間屋。中有總角童,各手一編讀。所讀複何書,恐是躬耕錄。爐香,令人想見其心境,清高韻雅。
前者庭院中的植置,是花卉、樹木、假山、怪石之流。
後者書齋中的擺設,也就是所謂的“器玩”,除筆墨紙硯之外,除琴棋書畫之外,尚有筆洗、筆格、筆筒、水盂、水丞、水滴、印章、印盒、供石、鎮紙、文盤、臂擱,以及紙帳、銅瓶、界尺,以及暖手、扳指兒、扇墜,以及硯屏、把件、匾額,以及佛龕、掛件、腰飾,以及拂塵、團扇、水勺,以及花插、帽筒、墨床,以及紫砂壺、紅銅爐、青鋒劍……再說下去就像相聲裏報名的各式菜肴了。而且形製各異,材質有竹木牙瓷諸類。單茗器的花樣就不一而足,正如其清香縷縷不絕;還有香具的套式煩多,更似其青煙嫋嫋醉人。
書齋中的器玩,也統稱文玩,又雅稱清供。(有一部分或幹脆就稱雜項)。
雖然讀書人的家境有裕與儉的不同,但毛筆時代,該有的總得要有,必不可少的不能或缺。而且除了實用的必需之外,能添置還得添置。因為事關書齋的氛圍,事關書卷的氣息,事關名士的雅性風流。所以是為器玩,亦為清供。
譬如壁間懸一床琴,而琴弦經年不張,顯然是未必為了操弄。
譬如帳中插一柄塵尾,並非真是為了拂走蚊蠅,強調的是名士的派頭。
譬如屏側懸一柄古劍,不求鋒芒吞吐,映照的是士人的膽魄。
至於供石,至於鼎爐,至於諸多器玩羅立幾案,無非是為了枯寂中添一點情致,勞心時多一點意趣,總之是為了一個“雅”字。
古代士人自視高潔,言行遠俗,將雅看得很重。所以無論的確實用與未必實用,為了能在韻致上增雅,許多人都會陸續添置。所以就有了“清供”一詞,所以就有了器玩一案,所以就有了書齋獨有的優雅。
雅是一朵花,根植在溫飽的土壤裏,綻放在文人的心境裏,也長駐在古人的書齋裏。
書齋是書巢,也是心巢。人為書齋置雅,書齋也為人置雅。士人與書齋往往共伴此生。書齋不僅是皓首窮經者的居所,更是靈性棲息的地方。精神在這裏徘徊,思想在這裏放飛,情感因為書齋的芳香而細膩,心境因為書齋的高貴而曠達。
換一句話說,由於諸多清供所涵養出的書齋氛圍,人因之而入妙,文也因之而雋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