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古騷人一例愁——讀《天涯詩草》(1 / 3)

真正稱得上是詩人的詩人,大抵多是天地間多愁善感命途多舛的人。上天賦予他們錦心繡口,法眼豪情。而命運卻嫉妒這一切,讓他們顛沛流離,困頓不堪,備受情感的折磨,飽嚐人世的痛苦。詩人們的頑癡之情,偏執之意,理想上的失落感,心態上的不平衡,觸物而發,隨感而興,經過語言文字這種經驗符號的韻律化表述,這就是“詩”。詩是用來表現人生的,而人生的逆境實在多於順境,何況是誌趣甚高、自況甚大的詩人呢!我們要評說的這位澳門詩壇健將,早在20多年前,也就是22歲的時候,就用詩的語言總結了這一規律:“千古騷人一例愁。”他,可不是那種不知愁滋味的少年,“為賦新詞強說愁”。《天涯詩草》這個書名已經給了我們足夠的暗示,豐富的聯想。自古“天涯”多傷情。“天涯藐藐,地角悠悠”;“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天涯涕淚一身遙”;“斷腸人在天涯”。盡管蘇軾是那樣曠達,自我寬解:“莫作天涯萬裏意”,但萬裏天涯畢竟意難平!理解《天涯詩草》的美感經驗、鑒賞《天涯詩草》的藝術風格及其成就,就應當從“天涯”二字入手吧。

翻開《詩草》,第一篇就是《紀別》。我們的詩人,一位流浪詩人,就要起航了。“一舟送我天涯去,從此年年泊海湄。”在那個“出門便得憑三票,過縣還須具證明”的年代裏,“流浪客”是會遇到麻煩的。他能不懷念故鄉嗎?“登高方覺天涯遠,一片鄉心寄客中。”更為難堪的是詩人有家歸未得。在《冬還五邑》這首詩的後麵,作者自注說:“此地與故鄉相隔僅廿公裏,咫尺天涯,因屬無證者,始終未敢一返。”詩中寫道:“直是近鄉情更怯,孤身霜月宿門樓。”“近鄉情更怯”是唐代詩人宋之問的名句。宋之問從瀧(shuāng)州(今廣東羅定)貶所逃歸洛陽,所以越近故鄉,越是膽怯。作者與宋之問的情況迥然不同,而遭遇卻更糟。對於一個洋溢著夢幻和憧憬的年輕詩人來說,最痛苦的恐怕還不是鄉愁別恨,而是“日月如梭過,青春似水流。風華徒獨茂,壯誌恨難酬!”跟許多古典詩家一樣,這種“壯誌”頗具“清狂”的特質。從詩人毫無保留的直陳中,我們可以得其仿佛。

大雅期予續,

唐音待我彈。

振衣下山去,

抖擻上征鞍。

(《西登太白山》)

吾亟思踵武前賢兮,

弘上古而拓當今!

吾將竭智而殫慮兮,

闡詩教以奉赤心!

(《塞外夜讀〈離騷〉……》)

少年銳利挺拔之氣,舍我其誰的豪邁精神,斐然成章,力透紙背。而在那樣的時間,那樣的地點,詩人又是那樣一種身份、地位,這樣的壯誌與無情的現實相撞擊,能不爆發出痛苦的火花,莫名的惆悵?莫要說詩能解愁,隻因為詩能醉人。詩人總是痛飲自己釀造的美酒,醉而醒,醒而醉。行為的奇特、孤獨,導致心理的寂寞、沉鬱,乃至躁動不寧。“登樓空有賦,肺腑向誰陳?”茫茫人海,知音者稀。懷古,就成了必然的走向。而懷古,並非徒摭故實,往往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壘塊而已。“鬆江春汛早,心逐蜜蜂飛。鶴去華亭寂,人空憶陸機。”陸機的擬古詩,被鍾嶸譽為“驚心動魄,一字千金”。晉惠帝永興元年以讒言被誅,臨刑時長歎:“華亭鶴唳,豈可複聞乎?”“鶴去”、“人空”,詩人的心“飛”到了一千六七百年前,一個“寂”字透出了淡淡的愁情。“早荔枝頭漸作花,春來已覺暖些些。漫翻書卷何聊賴,靜坐無端憶白沙。”“無端”二字應作反筆看,道是“無端”實有端。在明代理學史上,白沙先生(陳獻章,廣東新會人)是一個開風氣的人物。白沙主張:“為學須靜坐中養出個端倪來”,“故觀書博,不如靜坐。”他在白沙裏築陽春台,靜坐其中,數年不出閾。這與我們的詩人正好形成強烈的反差。詩人對白沙的“靜坐”有何感想呢?“旅程洋嶽險,日日有風波。”是不是想靜下來,坐一坐,“養出個端倪來”?第一、二句寫春暖花開,為這種願望的萌生作了有力的鋪墊。然而,這是一種醉態,一旦醒悟,心裏的有端就變成了筆底的“無端”。《讀書吟五十四首》,有不少章是借古典以抒今情的。“腐刑安敢便輕生?發憤方能集大成”(《讀〈史記〉有感》);“家貧勿謂無文化,自學終成一大師”(《讀高爾基〈母親〉有感》);“鞋匠何曾有學銜,最平凡處不平凡”(《讀安徒生童話》);“誰卜將來是大師?劇憐家境極寒時”(《讀狄更斯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