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究竟給了妻子什麼?!”

“我一生最對得起的就是藝術,最對不起的就是妻子!”

“沒了她,我將怎麼生活?”……

寶石柱老人在自責中反省,在反省中自責,在自責反省中悔恨、痛苦、難過。

金良妻子,妻子金良,你在哪裏……寶石柱心裏在呼號。

無盡的哀傷,無情地折磨著悲痛欲絕的寶石柱。

身邊的老兒子烏蘭巴拉見爸爸終日哀傷,吃不下飯,這還了得。就想到媽媽生前為爸爸做了一輩子他最愛吃的罐炯紅肉。於是到一家高檔飯館買了一罐炯紅肉,希望爸爸以此引起食欲,開心地餐一頓。

“從哪兒弄來的?”寶石柱疑問。

“一家高檔飯館。”烏蘭巴拉回話。

“有你媽做的好吃嗎?”寶石柱問。

“比我媽做的香多了!”烏地巴拉高興地回答。

寶石柱沉思片刻,拿起筷子從罐裏夾出一塊肉,沒往嘴裏放,而是先用鼻子聞了聞,然後將肉扔回罐裏,說:“香個屁,誰做的也沒你媽做的好吃!”

兒子烏蘭巴拉愣了一下,傻眼了。他想到了以往——

媽媽為爸爸做了一輩子的罐炯紅肉,都是用火盆裏的炭火(比微火還微)久燉爛熟後食用的,一罐炯紅肉常常一燉就是兩個多小時,至於罐裏都放些啥佐料,媽媽從來也沒對人講過。一次,爸爸邊吃邊問媽媽:“老伴,這缸炯紅肉你都放些啥佐料?它咋就這麼好吃呢?”

得到爸爸的誇獎,媽媽高興地笑了笑,說:“好吃你就多吃點。”緊接著,媽媽話題一轉,說:“用什麼佐料做菜,是你該問的嗎?你看我什麼時候問過你繪畫的藝術了?”

爸爸歉意地說:“我不該問,算我多嘴。”說完,繼續有滋有味地吃著,不一會兒功夫,一罐肉就會“報銷”了。

“全吃了?”媽媽問。

“就剩點湯,肉沒了。”爸爸如實說。

“也沒給兒子留點?”媽媽略有抱怨。

“哎呀!我把兒子都忘了。”爸爸有些後悔。

烏蘭巴拉想,不是飯館的這罐炯紅肉不好吃,而是這罐肉裏沒有媽媽的“意味”。

時間和親情是最有說服力的勸解。在無盡的哀傷中,七十七歲的寶石柱在親人的勸說下,回到白音敖包老家散心,在大兒子和三兒子家相繼住了數日,又在妹妹家住了一段時間。時逢春節前夕,許多鄉親見寶老回到鄉下,紛紛前來探望問候,並向他索求年畫、窗花、掛錢之類。他當然不能推拒。於是,老人回歸了真正民間藝人的角色,從早忙到晚至深夜,但他並不感到過度的勞累和疲憊,因為隻要從事和藝術相關的事兒,他就隻有樂欲。這樣一來,哀傷也就無形中漸漸遠去,自然淡化了許多。

絕非遺囑的真情訴說

1988年,是我調離文化係統的第五個年頭。我在旗文化館、文化局工作整整13年,我的寫作間與寶老的畫室一壁之隔,盡管真正坐下來敘聊,13年時間,沒有一次超過一個小時,但我們幾乎每天都能見到一兩次麵。寶老比我年長31歲,但我榮幸地被人把我和老人連在一起,稱之為“奈曼旗文學藝術的一對兒”。

一晃五年過去了,五載未一次謀麵,真的好想!去年,他老伴去世,竟然也沒人告之,對此,我真有些失意。正好,今天我因一篇文史稿的插圖,必須求見寶老,所以懷著急迫渴望的心情,匆匆趕到寶老的家。

院門虛掩,兩扇門貼著兩幅門神畫,可能是春節前貼的,色彩已陳舊,可以斷定,這是寶老自己的繪畫,他家從來不買年畫,自己就是畫家,不能再買,想貼什麼就畫什麼。

“你找誰?”出門迎接我的是位和我年紀差不多的中年人。

“寶老師在家嗎?”

“我爸剛出去,一會兒就回來,你上屋吧。”

原來是寶老師的兒子,我沒見過,估計是老三。

寶老的住宅是普通的三間平房,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室內沒有裝修,也沒有一件高檔家具。生活設施簡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唯獨與眾不同的是,一個陳舊的書桌上擺放著形形色色的泥塑小品,書桌一側,靠牆放置一張大畫板,畫板上還裱著已經完成的《奈曼王爺畫像》。

我留意環顧一下,剛好坐定,寶老師就回來了。

我起立鞠躬,一眼瞥視,十分驚詫:“哎呀,寶老怎麼變得如此憔悴!”這句心裏話險些脫出口。老人那張豐滿紅潤的園盤大臉不見了,明顯地瘦了兩圈,那雙明眸大眼也不見了,變得暗淡無光。僅五年不見,寶石柱仿佛經曆了五十年的滄桑巨變,寶老真的處於生命的晚期了?我心裏暗想。

“張斌,你可來了,我以為再見不到了。”寶老這句無意由衷的話,更令我心寒、心酸和心悸。

寶老隨即拿出5元錢鈔票,交給老三,用蒙話說:“去買盒煙。”

兒子走後,寶老對我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找我什麼事?別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我還是有求必應,張斌,你不是外人,別客氣!”

“我來,主要看望您老人家,五年不見了,真的想你!”我也由衷地說,“順便求您畫一張大沁廟的全貌圖並於一篇文史稿。”

“我相信你張斌實話實說。”寶老微微一笑,“大沁廟圖,讓我回憶回憶吧,四十年前,我在那生活了十多年,得好好想想,一兩天交稿不誤事吧?”

“不誤不誤,幾天都成。”我趕緊說,“寶老,我看您好像有什麼心事,愁眉不展的,可以向我透露嗎?幫您幹點事,我樂意!”

寶老微微沉下來,長出一口氣,說:“不瞞你張斌,在我西走之前,真有兩宗心事放不下呀!”

聽此言,我心裏一震,暗想:老人不會向我交待遺囑吧。

寶老慢聲慢語地向我訴說,充滿脈脈真情——

方才我讓他出去買煙的孩子,是我家的老三,因一隻眼有殘疾,至今沒有成家,都46歲了,還是光棍一人。他的人生圓滿不了,這是我的一大愁悵。去年我老伴臨終時還不時念叨“老三啊”,就因為他沒合上眼睛。我也沒多久的活頭了,這不,我讓他從鄉下來跟我作作伴兒,晦,每天老瞅著他,我這心裏也就越難受……

還有一宗心事,張斌你其實也知道,就是我那近二百幅的民族圖案畫,至今還鎖在箱子裏,沒有出版麵世的著落,你說,我能不急嘛?這些圖案可是我一生藝術實踐的結晶啊!誰看了都說好,領導看了,豎大拇指誇讚是藝術精品,專家看了,說這是圖案藝術的巔峰之作,幾次出版社想出版,都因經費問題泡湯。看來,我隻能把它帶到棺材裏去了。生前無望,死後還能出版嗎?我已經和老兒子烏蘭巴拉說過,爸死後,圖案真能出版,你也要到爸的墳前告之我,讓我的在天之靈也得到些許安慰。

(真被老人言中了,2011年,在寶石柱老人誕辰百年的紀念活動之前,以他的圖案畫為主要內容的《蒙古族民間工藝美術家寶石柱》出版了。烏蘭巴拉沒忘爸爸的囑告,捧著這部豪華大作,跪在父親的墳前告慰老人。這一幕令人感動也令人心酸。)

張斌,你比較了解我,我這人因為不善溝通和聰穎,許多友好人士都以為我不盡人情,其實不然,誰跟我好,誰對我差,我心裏都有數,隻是不善表露。中央美院的伍必端教授兩次給我來信,高度地讚揚肯定我,熱情地鼓勵我,還邀我去中央美院搞研究和創作。然而,我卻連封信都沒回複,難怪有人說我不盡人情,其實都到了沒禮貌的地步。我寫不了信,求你給我代筆,你能不幫我嗎?但我就是沒那麼做。

(今天這是寶老師自己說了,當時我還真想過,人家伍必端幾次來信,你怎麼不回封信呢?你寫不了,我代筆給你寫歎。伍教授的來信,寶老師還真讓我看過。現在想想,我也後悔,怎麼不主動跟寶老師說,我給你寫呢?我也真是有欠真誠!)

我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肝、膽、腎、脾都有毛病,說不定哪一天就嗚呼哀哉了。張斌,你不要把我現在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態,告訴那些關注我的人,像通遼的山丹、烏恩琪和劉寶平以及盟報社的王金堂,還有內蒙的超克圖納仁等文藝界人士,他們知道了我現在的這個樣子,會掛念和擔心,甚至前來奈曼探望,千萬不能因我一個人給大家帶來麻煩和負擔。張斌,反正我囑咐你了!

(聽了寶老師的一席話,看他現在的這個樣子,我心裏七上八下,像倒了五味瓶,不知啥滋味。我隻好安慰他,您老不必過分擔心自己的身體,有病就求醫,既來之則安之,您沒有大問題,隻要沒有什麼器質性病變,就一切都放心,您老現在的關鍵問題,是要有一個良好的心態,這比什麼都重要。)

哎,張斌,你要的大沁廟原貌圖,後天來取吧,我好好回憶回憶就給你畫出來。

哎,張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屬馬的吧?

我說,是,我屬馬。寶老師,你問我屬啥幹啥?

寶老師說,沒啥沒啥,隨便問問。

第三天,我又到寶老師家,一張珍貴的《大沁廟俯瞰圖》繪出來,我如獲至寶。

當我拿著這張圖欲走時,寶老師把我叫住,說:“張斌,你不是屬馬嘛,我給你畫了一張《駿馬圖》送給你,作個紀念吧。”

原來是這樣!我當然得收下,永久存念。心想,寶老師您對我太好了,太友誼了!

清醒的隕落,退到的頒授

勞作、勞作……寶石柱一輩子除了吃飯和睡覺時間外,從來沒有休閑過,不是動腦構思,就是動手畫、剪、塑。積勞難免不成疾,加之年邁老化和近二年無端的憂思及無盡的哀傷,老人的身體每況愈下,近髦重之年的寶石柱,一年不如一年,一月不如一月,一天不如一天了。進人一九八九年以後,在親人和同事、領導的勸說下,寶石柱不得不暫停藝術生命而以求醫用藥為主要生活內容了,這對他來說,無疑是最痛苦也是最無可奈何的事情。

寶石柱住進了奈曼旗人民醫院。

診斷的結果:嚴重的膽結石、腎功能虛弱、高血壓等。住院十幾天後,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有嚴重的趨勢。

為進一步確診,第一次去通遼市醫院檢查。檢查結果和奈曼人民醫院基本一致。

寶石柱對陪護的兒子說:“既然檢查一致,咱們還是回旗醫院治療吧,這兒咋也不如守家在地方便。”

又回到旗醫院。旗醫院的大夫不解,說:“市醫院的醫療水平比咱醫院高多了,保守治療也比咱們強,萬一動手術比咱們就更有把握。”

寶石柱一聽,還是大夫說的在理。於是在旗醫院吊了幾天瓶之後,第二次去通遼市醫院住院。

膽結石疾患的治愈靠保守療法很難見效,最快捷最徹底的療法就是手術清除。然而,那時還沒有微創技術,加之,寶石柱的血壓和心腎功能也不太完全適合手術要求。所以,在大夫的遲疑中,寶石柱拒絕了手術治療。這樣就又返回奈曼,住進了奈曼蒙醫醫院。

病房,靜謐無聲,潔白的床單,潔白的牆壁,唯有白色的軟軟的枕頭很不適宜,極不舒服,這改變了他一輩子枕木頭枕磚頭的習慣。無可奈何,無法向大夫提出他的特殊要求,誰讓自己是病人呢,忍吧。

陽光從窗口射進來,照著點滴的吊瓶,晶瑩閃亮。寶石柱目不轉睛地望著滴液緩緩的一滴一滴地流進自己的血管,他的思緒清晰如常——從得病到住院,一晃兩個多月了,我的病恐怕難以治愈,即使治了病也治不了命,這輩子,我的生命也許快走到了盡頭。咳!人總有一死,我寶石柱也不例外,連周恩來總理這樣的偉人也得走歸天之路。今年我七十八周歲,周總理就是七十八歲辭世的,我沒有什麼遺憾,早走晚走總是要去的。

這就是寶石柱的生死觀。

“巴拉——”寶石柱叫一聲床邊的兒子,“爸有幾件事向你交待,算遺囑也可以……”

“爸,你好好的,算什麼遺囑?”烏蘭巴拉打斷父親的話。

寶石柱還是囑咐兒子:“萬一爸一口氣上不來,就把爸運回鄉下老家白音敖包,與你媽並骨合葬,埋在你爺爺奶奶的墓地。怎麼講來著?落葉歸根吧。這是第一件事,這件事我不說,你們也會這樣做,但爸還是要說。第二件事是,我那圖案畫,你要保管好,有朝一日能出版,你要到爸墳前燒化一冊,算是告之我的在天之靈……”

“這件事您說了多少遍了,我早已牢記在心,您不要惦念,我會那樣做的。”烏蘭巴拉又打斷父親的話。

寶石柱還是囑咐兒子:“第三件事就是爸的手藝,就全托付你和你二哥了,你們哥倆要傳承下去,不能斷送!”

“您放心,我們哥倆一定繼承您的藝術事業,即使不能發揚光大,也絕不會斷送的!”烏蘭巴拉鄭重地向父親發誓。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二兒子寶順陪床護理,他見父親病情沒有好轉,就勸說:“我的意見,咱們還是轉院去北京治吧,這裏的醫療水平咋也趕不上北京,別再耽誤了!”

寶石柱靜靜地眯了一會兒眼睛,像在思索什麼,片刻之後徐徐睜開,說:“寶順啊,你沒聽廣播還沒看電視嗎,北京的政治風波多嚴重嗬,大學都停課了,機關幹部也都上街遊行了,太亂了,現在去北京,恐怕醫院也不太穩定,還是不去的好。”

盡管爸爸重病在身,但頭腦依然清醒,老人家想的多周全啊!寶順也不再勸說爸爸。

1989年5月28日,突然傳來“寶石柱走了”的噩耗,我即驅車前往奈曼旗蒙醫醫院,老人家已躺在“太平間”了,麵容還是那樣平靜、安祥,像熟睡一樣。

藝術家的價值在於把美帶到人間。寶石柱這顆共和國的民間藝星,即使隕落,在我眼裏仍然是那樣美的令人傾倒。

我潛然淚下,無法控製心中的哀傷。我清楚地記得與老人家的最後一次悟麵。1988年,文化部群文司舉辦“讓生活充滿美”的征文,我真實地描述老人家是“瑰麗的日落”o 1989年春節後,我把這篇獲獎征文念給他聽,當時老人家正在病中,他感慨地說:“我還想拿起畫筆,隻是現在……”我趕忙說:“您老一定會好的,一定能好!”

誰知那次的交談竟成了永訣。

1990年6月5日,中國工藝美術家協會寄來證書,頒授他“中國民間工藝美術家”稱號。這是遲到的頒授,正所謂“蓋棺定論”?其實,因種種原因,寶石柱辭世的信息未在藝壇發布,所以,除本地以外,很少有人知道,說遲到的頒授也許是客觀的誤解。

因此,“中國民間工藝美術家”的冠名,就是寶石柱生前的最後一個榮譽稱號。

寶石柱一生獲得榮譽無數,縣級以上重點如下:

1、奈曼旗人大代表;

2、哲裏木盟政協委員;

3、哲裏木盟勞動模範;

4、內蒙古自治區模範文化工作者;

5、內蒙古自治區宣教戰線英模;

6、內蒙古美術家協會會員;

7、內蒙古文聯委員;

8、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

9、中國民間工藝美術家;

10、中央美術學院客座教授。

真正遲到的榮譽,也是永遠的榮譽,那就是,2010年寶石柱民間美術被定為自治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此項目現已申報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正待審定。寶石柱的老兒子烏蘭巴拉已被內蒙古文化廳定為寶石柱民間美術的代表性傳承人。

由此,自然引出這樣的提問:如何認定寶石柱?

其實,寶石柱就是個民間藝人,名副其實的民間“畫匠”。,我們絕對不能否定寶石柱巨大而深刻的根性意義!關於這一點,我非常讚同畫家苗瑞的精辟論述,她說:“今天人們談論起藝術家,很直接地就會想到精英藝術,總覺得匠人匠藝不足為觀,筆者以為,這種認識是片麵的。其實,大凡藝術家都會有作為匠人的一麵,不掌握基本的術,又何來藝呢?我們習慣於把達·芬奇和米開郎基羅等偉大的藝術家稱作藝術巨匠,不能否認的是,像齊白石這樣成就卓著的藝術家,也曾是匠師出身。創造敦煌莫高窟燦爛文明的並不是曆史上的哪一位著名畫家,而是默默無聞的匠人們的集體智慧,他們的藝術結晶是後人取之不盡的寶庫,直到今天我們還要不斷地研究學習它。匠師們的個人作用本身是渺小的,但是以他們為代表,集結而成的藝術傳統則是無窮盡的。”

“由此不難看出,匠師藝術的基礎在民間,寶石柱也隻是這個傳統下的一例,然而通過對他傳承模式的研究,使我們通過窗口看到了一個民族的行為方式、信仰、情感和價值取向。實際上,正是像寶石柱這樣的民間畫匠,以他的聰明智慧,春風化雨般地浸透在傳統的泥土之中,雖樸實無華,卻悄無聲息地滋養著民族藝術的血脈。”

這就是寶石柱民間藝術的根性意義。所以,寶石柱民間美術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正當合理,必將傳承下去。

因此,在人民的心目中,寶石柱這位共和國著名的蒙古族民間藝人,他的巨大事業成就和精神貢獻,將永世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