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僧欽五世點燃獻身之燭光(3 / 3)

“原始的火花,將隨著遊牧民族而消亡。”哈士倫重複這句話時,心因震驚而顫抖。

托音喇嘛輕輕呷口茶。微弱的油燈光中,那雙一向不同一般的目光,如燭炬般盯著黑暗中的某點,變得更為深邃。

“每個民族的文化,相互都是個參照,但有些強大起來的總想合並了所有的,因而悲劇如山口的風一樣,吹個不停。赤俄正在這麼做。我們樸實無華的原始真理之光,普照遊牧民族的純正之心經曆了千百年,這也應是人類最基本的幸福之根。我們的鄰居俄國人、內地中國人都看不出這個真相,因為他們都在貪婪的濃霧中,在人世間的利益欲望和衝突中遊蕩。我是個喇嘛教徒,被賦以神的化身,精神屬於佛的聖界,但是我的身子生來具有關心當今世界的天職,這天職就是把我的部落人民團結起來,堅持我們代代相傳的生活方式,拯救我們的遊牧民族。在遙遠的世界那邊,生活著亨寧先生的民族還有其他族群,其實人類社會都在一樣的虛榮世俗的利益追逐中失去了活力,但你在那裏的覺醒會更早。他們會過來尋求原始的火花,他們會從大自然中追尋它,會從我們的群體中找到它。人類將從我們這裏得到自我救贖之路,聽到拯救之音。”

“人類將從我們這裏得到自我救贖之路,聽到拯救之音。”哈士倫再次默默重複這句驚人預言,心中被這撥雲見日般的真知灼見震撼。

“原始的火花從我們這裏開始,它的光芒要向西方傳播,”那個低沉而偉大的聲音,繼續在密室裏傳蕩,“需要很多年,人類依然會被驅趕到虛假的目標中爾虞我詐,國家民族間的戰爭將最終毀滅所有的夢,欲望強烈而好鬥的領袖們正在躍躍欲試,一切會在戰火中結束。隻有真理的追求者才能夠幸存下來。一個偉大善良的菩薩可汗將要出現,世界上一切民族都將對他忠誠,那個可汗也屬於你們的種族。他就是彌勒佛——新時代人類救星,我們芸芸眾生正在跨人他的另一兩千年輪回世紀。彌勒佛第一個奇跡將是走向聖山,山將為之而開,他就在那裏繼承喬達摩佛的天神形象。新的世紀裏,阿彌陀佛的光芒也將在你的家鄉傳播,因為我預見到一個未來的班禪博格多活佛在你們種族一個男孩身上轉世,他將出生在北方。”

聽了這番高深莫測的預言,佛教將統領世界的布道,哈士倫內心在激烈的衝突中糾結。矛盾中不禁自問,我相信他嗎?我相信他嗎?那會兒西方自己的耶穌基督會怎麼樣呢?

“對我們遊牧民族來說,佛神使我們洞察人生最深邃的真理,他命令我們生活在大自然,生活在巨大空間的寂靜孤獨之中,致力於祟高而寧靜的沉思反省,隻有這個時候才能聽到真理的聲音。啊,我的肉體是看不到人民獲得徹底解放和自由的那一天了,但我把生命吹進將要熄滅的原始之火,遊牧民族為這個世界而保存著它。在未來的世紀中,我的神性的新化身將會看到,人類重新獲得失去的幸福。我的肉體消失之後,一位新的領導會隨時站起來,繼續將帶領遊牧民族向光明的前方挺進。”

托音喇嘛沒有向哈士倫指明這位未來領袖的名字。但他覺得,尋找他的轉世靈童其崇高,不亞於阿彌陀佛和班禪活佛吧。當然,哈士倫應該知道,這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事情。

這位活佛領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冥想狀態。

門口侍候的羅東走進來,悄悄領哈士倫離開密室。阿彌陀佛佛完前的珠拉燈閃跳了一下光,又恢複了靜靜的燃燒。身後那扇門關得沒有一絲聲響,把所有神秘都擋在裏邊,有些東西的確不可外泄。

三天後哈士倫再次被召去,這次是在小會客室,還有那兩位西藏助手在場。午後斜陽從窗戶照進來,落在東牆上一幅俄羅斯風格掛毯上,使暗調變明亮了許多。他們談起了西藏,談起了達賴喇嘛和班禪博格多,談起了1904年英籍軍人帶兵人侵西藏和達賴喇嘛的軟弱表現,那會兒托音喇嘛正在那裏修行, 目睹了內地軍隊兵敗逃亡時的掠劫行為。在座的這三位喇嘛,相比達賴喇嘛,更崇拜班禪大師的完美理想和高聖品格。

深人談到宗教哲學範疇時,哈士倫又大膽地請教了使自己一直困惑的那個問題,就是他托音喇嘛的轉世之謎和生身之謎。心情尚好的活佛,收起笑容,沉吟片刻後還是敞開了心扉,告訴了他的精神上的父親和他自己的神靈降生。作為偉大的握巴錫大可汗第七代直係子孫,他生來高貴,但真正獲得全體子民敬仰主要來自於神性靈魂轉附於他肉體上之故。這是命運之神的特定安排。

天山深處有一個叫宗綽爾斯的神秘河穀草原,富饒美麗,是朝聖者們常居之地。1884“木猴年”,土爾A特汗的白色蒙古包中誕生了一名汗位繼承人。出生清晨,獵人在旁邊山岩上看見了一隻美麗而神奇的鹿正迎著日出,獵人趕到時堅硬岩石上隻留下了清晰的足印,神鹿已不見。王室高師喇嘛們做出了驚人的占卜,小王爺有無限佛緣,但天機不可泄露,為其命名為塔本特斯仁德雲畢勒,意思為“五戒不犯者”,他身上具有無限忠誠,堅持正義、畢生奉獻不會因生命終止而結束。小王爺左膝蓋骨上有一塊神留胎記,守護神在堅硬岩石上留

(足跡,他從那)第一個看見太陽從東方山峰升起。堅硬岩石上的足跡,就是他出生時刻留下的,那就是神靈轉世之兆。

三年後的“火豬年”(1887),在遙遠的西藏發生了一件大事.直接影響到三歲的小王爺。在拉薩和紮什倫布寺中間有一座名寺叫重孜寺,此廟坐向並未朝向神聖的拉薩布達拉宮,而是向著喜馬拉雅雪峰,向著太陽最高處,向著佛法最初誕生的方向印度。重孜寺是供奉獅虎神僧欽多爾吉倉之地,有三座閃光白塔,獅虎神僧欽已轉至四世,前三世舍利供奉在白塔裏。四世僧欽佛學造詣很深,學識淵博,香火很旺,遙遠的日本、印度都有信徒來朝拜,這引起了拉薩高僧們的不滿。四世僧欽不以為意,堅持佛的真理弘揚世界不應受宗教派別限製,他還派出門徒去印度交流,1887年不顧達賴喇嘛威脅接待印度著名探險家萊·沙拉特團隊住進寺裏,並毫無畏懼地自稱已做好為佛獻身的準備。這事直接成為他肉身毀滅的導火索。西藏向來等級森嚴,最高宗教領袖統治者達賴喇嘛和宗教政府,以給外國人庇護住廟、向外國政權代表團泄露了喇嘛教秘密的名義,下令對四世僧欽處以極刑。

僧欽泰然自若地走向貢布河,站在河汗高岩上發表最後的演講,無數的信徒追隨者甸甸在高岩下悲哀地哭泣,連拉薩來的執行者也被他的話語力量所震懾,跪下哭泣。僧欽對執行者說,用石頭把我的身子綁起來可迅速沉人河底,我的時辰已到,我的肉體將毀,我的靈魂將從肉體的罪孽中解脫。隨著我這具肉體的消亡,將誕生一個新的更加堅強的僧欽多爾吉倉的化身,他在北方某地一所氈布帳篷裏誕生。

他那綁著石頭的身體三次露出水麵,每次露頭時嘴巴大張著大聲為人們祝福,最後石頭鬆脫了,他的屍體被貢布河水卷走了,衝進了遙遠的布拉馬普特拉河。有權主宰人們肉體的達賴喇嘛,從此禁止僧欽多爾吉倉在人世間的轉世,重孜寺其他高層喇嘛大多被投進大牢受盡折磨,名震四方的重孜寺不久也倒塌衰敗了。這時,關於土爾息特小王子誕生時的奇跡由朝聖者傳開,膝蓋骨神秘胎記更是標誌著僧欽人世間的化身,忠實的信徒沒有忘記殉難聖人的將在北方帳篷再生這一預言,威望至高的班禪活佛憑著佛的旨意和自己淵博的學識宣布,三歲的土爾息特王子就是僧欽多爾吉倉的人世間第五世化身。從此小王子失去俗名,被稱為僧欽多爾吉倉,即“強大的獅虎之神”,但這名字太神聖尊貴,人們都不敢直呼,隻稱“葛根”或托音喇嘛(高貴喇嘛)。此後,小“葛根”被帶到西藏深造學佛,為繼承僧欽之位做準備,並遠離不予承認的達賴喇嘛監控,在紮什倫布寺神聖教主班禪保護下度過了他青少年接受教育時期。

托音喇嘛結束了談話。他的聲音還在空中顫抖,兩位西藏喇嘛已淚流滿麵。

哈士倫突然感到身上有股激越的熱流在奔湧,肅穆的氣氛中,那個神聖的殉道者幻現在自己的眼前,似乎聽到他站在高岩上最後演講,那張陽光下略顯蒼白的臉正如耶穌殉難時那般聖潔。不知何時室內已掌燈,當他再次以一種麵對第五世僧欽的心情抬眼看托音喇嘛時,隻見他絲綢裂裝的金紅色在搖曳的燭光中閃爍,手上的一百零八顆紫檀佛珠在他纖細手指間緩緩流動,每一念珠的滑動都代表著佛的旨意和祝福。他回想起三天前,這種同樣殉道者般的肉體消亡的誓言,也出自眼前的這位轉世僧欽口中。

難道,獅虎神僧欽活佛幾世都有著共同的殉道精神嗎?

到了此時,哈士倫才明白了托音喇嘛為什麼總想向西方學習的開明胸懷,並把想法落實在自己土爾息特部落中已呈現出欣欣向榮局麵,因為這也是僧欽四世提倡的宗旨和理念。

他們沉默著又坐了片刻。托音喇嘛站了起來。

“我的生命是我精神之父所走道路的繼續,我要像他一樣,願意將教義的宗旨清晰地傳達給所有那些追求人生真理的人,即使他們是異國種族和其他信仰者。每個真理都是神靈的光輝,每一個靠真理生存的人都有義務要把神靈的意願在天底下每塊大地上弘揚。”他說。

“傳達給所有追求人生真理的人,即使他們是異國種族和其他信仰者。這是指我嗎?”哈士倫微笑著問一句。

“不,不。你膝上已有僧欽神靈的印跡,你蒙古名叫阿爾斯蘭,你是我的另一肉身,我在西方種族中的代言。你是我前世修緣的兄弟。”僧欽五世鄭重回答他。然後拍了拍手,進來兩個侍者舉著燈引他離開了房間。也許坐了太久,他的腳步有些沉重,甚至左膝那側有點微微的跋顛。

望著聖者慢慢遠去的背影,哈士倫不知是由於神經性條件反射還是冥冥之中的生命暗示,他的左膝那兒熱乎乎的,不由自主地微微顫動。

這天傍晚,羅東匆匆來找哈士倫,他以為又要被召見,結果是僧欽活佛通知他趕緊離宮。原來新疆新總督在托克遜失去哈士倫蹤跡之後極為不滿意,懷疑被土爾息特人秘密藏起來了,已派來官差要找他去烏魯木齊交代行蹤和意圖。攝政王擔心他在宮裏被發現對他很不利,離宮暫避,並已告知差官這個人可能在山裏打獵,沒在他的宮中藏匿。

借著黃昏夜幕,騎上布蘭離開王宮內院,城外有活佛秘書呂日普牽著馱載用品的馬匹等候著他。他們將先去離此有一天行程的黃廟,羅東把一封交給那邊住持的信給了他。“喳!雅布納!”從他嘴裏又喊出這一名言。“賽音,雅布納!”羅東祝福他。登時,閑歇了很久的布蘭奔馳起來,頭頂上初亮的星星在自由地閃爍如微笑,哈士倫又有了鳥一樣自由飛翔的感覺。他天生就是一隻奔波在荒野草原的精靈,舒適的宮廷生活會讓他變得懶惰。

遠處的山穀有簧火閃動,傳來土爾息特歌曲《額林哈畢日嘎山》《伊犁河金色草原之歌》。穿梭在牧野、寺廟、蒙古包之間,一直到臨近十二月他才又回到雪城宮殿。他必須在聖誕節前返回烏魯木齊大本營,和歐洲朋友們歡度。離開僧欽活佛宮殿之前,他必須完成一件夙願,參觀土爾息特部落最神聖的宗教境地——七座布爾汗斡爾朵(佛聖殿)。一座是專門供奉占星術神佛的“珠爾哈”殿,一座專供藥師佛的“曼巴”殿,一座專供密宗的“玉特”殿等。這裏有兩位研究神秘“坦陀羅”密宗的鶴發高師,每天早上根據僧欽活佛做的夢,研測報告這一天行蹤事務的可行與否。這裏還設有一座專門的廟篷,就是座氈篷廟,也稱“葛根殿”,隨僧欽活佛外出時伴行。廟篷裏供奉的主神是彌勒佛,祭壇左側用綢篷遮蓋著一張攝政王寶座,這是接受朝拜和祝福的王位寶座,前邊還有個雕刻豪華精致的漆桌,上麵攤放著象征僧欽五世“呼圖克圖”地位的各種玉璽神冊經書之類寶物。還放有一張紅漆鍍金床,供葛根休憩。廟篷裏懸浮著藍色紅色的綢慢,繡著“凶煞”之像的鎮旗,還有巨大的金銀祭祀質寶物,色彩強烈的裝飾品,充分顯示亞洲式宗教的神秘和威懾人心靈的神聖。這種氈篷廟是遊牧部落最早的原始神完形式,在漢藏佛教影響下才有了固定的寺廟建築。其實,神靈們也應隨著遊牧人群的氈篷廟走四方才是正道。每到炎熱的夏季,土爾息特人趕著畜群都上了高地草原,那會兒雪城幾乎變成一座空城。

參觀“葛根殿”是哈士倫離開僧欽雪城前的最後一個晚上進行的。當他走進時,僧欽活佛正站在彌勒佛前祈禱,閉目沉思,陷人崇高的幻覺世界,感悟著玄深的真諦。他的保養淨潔的纖手,在空中緩緩畫著神秘的符號,然後從寶瓶中滴灑聖水點灑在銅製明鏡和空中,以示佛心明淨,佛佑冥冥中的眾生。哈士倫默默合掌祈禱,內心中有一股強烈的情感支配著他,懾服於這神聖的宗教情境。離去時,他突然萌動了一個想法:與其收集書本、圖片、博物館展品,還不如攜帶一個這樣的廟篷神殿回到遙遠的西方,更能代表蒙古宗教精神。

聖誕節趕回烏魯木齊後,他向斯文·赫定彙報了這一突如其來的想法。這位遠見卓識的首領立刻給予支持,馬上撥出不菲的一筆款子定做那一神殿廟篷的複製品。節後哈士倫又快馬趕回雪城,身上帶著斯文·赫定的一封官方信函。信寫得誠懇,在此摘錄一部分:僧欽多爾吉倉陛下 土爾雇特部掌印人 喀喇沙爾王府

阿爾斯蘭諾彥係基督臣民……旅居貴府期間天命注定得到陛下的善意幫助, 向您表示深切的衷心感謝。……六百年前兩位偉大的蒙古可汗成吉思汗和忽必烈,派遣使者到西方邀請到東方朝廷觀看,研究外國的風俗習慣,我和考察隊也本著我們可汗同樣願望來到這裏。不同的宗教在瑞典都有代表,但那裏迄今尚未豎立喇嘛教廟宇,我們的可汗和同胞有著強烈願望,想看到和了解蒙古人是如何崇拜陛下所代表的布爾汗巴克什佛祖和其他神靈的。我派遣阿爾斯蘭諾彥……

斯文·赫定還隨信送了一張在北京與班禪活佛的合影。

返回雪城途中遭遇大雪,幸虧孟和爾達諾彥和他的高師喇嘛叔叔格隆一起帶人迎接他。攀過冰達阪時,遇見了一位凍死之人半埋在深雪中,格隆喇嘛念頌偉大死神“亞瑪”息怒,然後剝露出死者的胸脯部以便引來餓狼,讓死者的眼睛翻轉朝天以便招來猛禽。隻有死者完成人世間最後天職,融人其他生命之中,他的靈魂才能得到解脫獲得重新投生的權利。這就是佛教人死後天葬的原因。

僧欽活佛欣然答應了哈士倫阿爾斯蘭兄弟的請求,斯文·赫定的官方信函和那張與班禪合影照,也讓他釋然。本來一向開明,懷有向所有人種弘揚佛法的僧欽四世宗旨,他認為這是件好事。派出羅東、呂日普、多爾吉、羅布桑協助複製事宜,在土爾息特的三個季度中這四人把哈士倫真當作阿爾斯蘭蒙古兄弟相待,讓哈士倫又回到童少年時期純真無邪的友情中。有時哈士倫真感到物化的西方,丟失的東西太多了。僧欽活佛自己對此事十分上心,經常過來親自監工。大家夜以繼日地投人工作,盡快完工,以免消息走漏傳到烏魯木齊總督那裏又節外生枝,阻止此事。幾周轉眼過去,手巧婦女們繡完了喇嘛們所繪經咒旗慢上的圖案,手工銀匠們也製作完畢金銀寶瓶器皿,一切都精心完美地複製了一座廟篷葛根殿。然而,阿爾斯蘭諾彥很失望。複製品完全沒有原型的古老莊重氣氛,缺乏漫長歲月所留下的烙痕,新金銀器物上的鍛打錘痕還未被佛燈香煙熏染,燃香、芬芳酥油燈火焰和信徒熾熱禱告尚未讓祭壇呈現出神聖肅穆來。這隻是一座令人讚歎的精製出口物品,但索然無味,完全喪失了原葛根殿的神聖意蘊和深刻寓意。

阿爾斯蘭兄弟是個執著的人,他又有了新主意。那天他在僧欽宮中參觀土爾9特曆史陳列物如乾隆皇帝1776年賜給OR巴錫汗的純銀獅頭大印璽、握巴錫汗從土耳其人手裏奪得的兩支鑲銀滑膛槍等出來後,悄悄對陪同他的羅東試探說,你們那麼讚賞那件造價很高的複製品,那就用真的葛根殿換它吧。羅東頓時搖頭說,那怎麼可能呢,你不是咱教中的人。

一切皆有可能。亞洲的神靈再次向阿爾斯蘭兄弟微笑。

那天他去山上打獵野宿時,身上的狼皮外套被簧火燒焦了。回來後他的外套被羅東拿走了,半夜昏睡時西藏助手羅布桑拍醒他說葛根和玉特殿高師喇嘛要召見他。走進那座神秘的玉特密宗殿時,響起擊鼓和喇叭聲。僧欽坐在篷廟中間,前邊燃著一堆簧火,兩邊坐著玉特殿占星家,哈士倫被帶到他們對麵,中間地上放著那件烤湖的狼皮外套。裏邊還有一群黃裂裝喇嘛們在念經。哈士倫對麵的三位高聖喇嘛,開始目不轉睛地看狼皮外套燒洞和烤出的皺褶,喃喃禱告著撫摸,不時相互交換眼神。往簧火裏點燃香燭,宗教樂隊停止演奏,念經的喇嘛們也沉寂無聲,三位聖人直起身子凝視哈士倫良久。年長的占卜家說:“從你烤蝴的狼皮外套上,我們看到了吉祥的預兆,證實了我們早先推測的事情。僧欽神名與你的阿爾斯蘭之名都是‘獅虎’,機緣巧合並非偶然。而你膝上胎記和屬相與現在轉世僧欽肉體胎記屬相一致,也不是偶然。我們今天占卜出來的,與東方高貴的竹爾羅斯活佛預見到的相一致,僧欽五世與阿爾斯蘭諾彥在這裏相會是竹爾羅斯活佛一年半前預言的‘紮雅’,就是天命。僧欽和阿爾斯蘭由神靈預先注定為‘阿哈杜’即誓盟結拜兄弟,命運之神把你們塵世間的路程安排在一起,這是不可違抗的神靈的意誌。”

這時,一位喇嘛托著銀盤走過來,盤裏有兩根點燃的長香,僧欽活佛把香立在香灰中。後邊的喇嘛們又開始念經。僧欽兩側的一位高聖喇嘛挽起阿爾斯蘭的袍袖,另一位拿起銀盤上一支燃香,輕輕烙灼他裸露的手腕內側。一陣刺痛很快變成劇烈人骨的灼痛, 冒出皮肉燒焦的味道,數到九時,老喇嘛鬆開了他的臂膀。三位聖人共同檢視灼痕,向他示意,同樣位置上方再烙一次,這回揪抓他手臂的手更有勁了,很快強烈灼痛感傳遍全身,胳膊的肌肉抽搐不已,喊到九時他腦門上已是浸滿汗珠。

三聖人滿意地點頭,露出親切的微笑,拿出一種特製的藥塗在灼燙處,再用棉紗包紮好。這時節一絲黎明之光照進頂棚的窗口,神秘儀式隨著破曉來臨也結束了。哈士倫被弄得心驚肉跳,又被羅布桑糊裏糊塗地領出來,如一夢遊者一樣回到了住處。隻見羅布桑笑嘻嘻說道:“現在,你已經是我們當中的一員了。”

從他解釋裏得知,夜裏自己已“受戒”,並與葛根結為兄弟安達。有些茫然中隱隱感覺到, 自己所受的不僅僅是“戒”。第二天就要離開了,傍晚僧欽活佛再次請他過去,進行了告別前的兩人對話。僧欽的思想大門再次向阿爾斯蘭兄弟敞開,談到了生命的莊嚴崇高,談到了他之再生就是為了向整個世界布教和弘揚佛法,他意識到神靈的召喚。他也談到作為一個男人生活中的樂趣,人還年輕,渴望新的經驗體會,他的好奇心向往草原之外的大千世界,但他獻身的使命就在這裏,在他的部族人民當中。他還詳細解釋頭天夜裏所發生的事,強調這儀式對他們兩人的重要性。稱我們兩個的人生之路在這裏已經跨越了彼此的界線,因為那是神靈的意誌,我們兩個兄弟安達要相互支持。最後他說:“你將帶到西方去的,不是那件新做的廟篷複製品,而是葛根神殿原件!你將帶著僧欽多爾吉倉送給瑞典可汗的禮物,那是佛教神靈和草原遊牧部落帶給西方人民的信息,也是佛的人類最崇高的思想將在你們那裏傳播,班禪博格多將會有一天在那片土地上誕生。”

送他出來時,僧欽五世臨別語讓他內心震撼。

“你需要加快回到自己的故鄉,還有其他的任務等著我們合作,而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佛燈照耀下的僧欽麵容上,凝固著聖潔的微笑,一雙深不可測的目光超越哈士倫注視著遙遠的星空。

僧欽活佛親自擬定了運送廟宇的計劃,以及在遙遠的西方北歐重建的安排。孟和爾達親自帶兵秘密護送到烏魯木齊考察隊總部, 呂日普要始終伴送左右一直到出中國邊境為止。為避開官員注意,他們要分兒路化整為零地在不同日期向烏市進發。

顯然,神明的僧欽已預見到自己生命的悲壯結局,他身邊的占星家們也早已預言五世僧欽也將遭到像他精神前輩一樣的命運。這是神靈在冥冥中早定的,僧欽神明的使命如此。但在此之前,他希望能見到大草原之外的世界。哈士倫許諾,再次回來幫他實現這一願望,就如阿富汗可汗一樣,親自去掌握西方知識再回來服務部族。剛才他們已經談了很久西方和東方文明。

哈士倫阿爾斯蘭諾彥.躺在自己床上,久久不能人睡。

腦海中,直回響東方竹爾羅斯活佛的那一詞:紮雅。

時節已是春天,氣候轉暖,萬物複蘇,天空中群鳥飛鳴。

又是令人傷感的告別,僧欽活佛走出宮殿,一直徒步送到外城大門外。十匹馬上專門馱著哈士倫收集到的各類實物和送給他的無數禮品:老章京家廟古祈禱法輪,羅布桑手上鑲銀的西藏神草手鐲、一支握巴錫汗所傳土耳其滑膛槍,旁邊還牽著一匹土爾息特名馬“額勒根齊比契根沙拉噶”即褐黃色胸脯的小駿馬,這是僧欽從可汗馬群中特選出來的。

看來阿爾斯蘭兄弟想拿的都如願拿到了,的確他所受的不僅是“戒”。就不知他對佛的許諾如何兌現了,世事皆有因緣輪回,有所取必須有所回報的,無論你是白人還是黃人,基督徒是佛教徒。那我們繼續沿著他的生命軌跡,往下走著看吧。

老章京揚灑著白色奶汁,帶頭唱起了祝福之歌。送行的人很多,依依惜別,哈士倫硬起心腸上了馬奔馳起來。這會兒他堅信, 自己會在不久的將來重返土爾息特草原。

回到烏魯木齊大本營,隻有患病的安伯特等兩三人在,大部分人結束工作各自回家,而斯文·赫定和赫默爾已赴美國宣傳在中國大西北考察發現的樓蘭古國等震驚世界的輝煌成果,以期得到美國人資助讓考察隊繼續存在。喀喇沙爾的運送馱隊也陸續到達,修整一段日子之後,他們的旅行隊伍向西北塔城方向出發了,哈士倫將從那裏出境。

在邊境小城楚呼楚(塔城),哈士倫巧遇了那位早在喀喇沙爾時已耳熟能詳的從法國歸來的蒙古土爾息特公主尼爾吉德瑪。她先是在北平受的西方教育,現正在法國留學完成她的學業。她的兄弟現在是喀喇烏蘇土爾息特部族頭人,他們的父輩共和國初期在政府工作,那會兒去西方留學很盛行。年輕的公主身材修長,高雅的巴黎服裝陪襯著她微黑的皮膚,更顯出蒙古姑娘的健美,很富有異國情調。她的談吐舉止處處體現出在歐洲大都市接受七年係統學習工作熏陶的意韻,就如哈士倫多年遊牧人生活經曆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一樣。他和她,麵對麵坐在那裏,足足談了十四個小時,共同話題和需要交流的信息太多了。在那個簡陋的亞洲客棧裏,不斷有馬匹駱駝驢子的旅行隊伍進進出出。當他們分手奔向各自方向時,覺得似乎是相識已久的老朋友了,竟用蒙古語相互祝福。

在塔城的告別是傷心的,一路伴隨的呂日普眼裏湧滿淚水。哈士倫阿爾斯蘭諾彥,把心愛的布蘭贈送給了土爾息特公主尼爾吉德瑪,希望與自己患難與共的這匹愛馬在公主那裏有個好的生活,而把那匹土爾息特名馬“額勒根齊比契根沙拉噶”委托呂日普照管,,等他再回來時繼續騎它。

仲夏時節,哈士倫終於回到自己闊別七年的祖國。葛根殿於八月在斯德哥爾摩建立起來,九月八日舉行了開幕儀式。在會上,斯文·赫定把僧欽活佛的禮品交給了古斯塔夫五世皇帝陛下。皇帝表示感謝,贈封土爾息特攝政王僧欽五世活佛以“皇家寶瓶十字勳章司令”的稱號。

至此,阿爾斯蘭諾彥已完成了其兄弟僧欽委托的重要任務。

當年秋天,他踐約再次踏上了重返土爾啟特草原的路程。可惜,喜馬拉雅山的雪峰和一隻黑豹阻擋了他的前路。阿爾斯蘭諾彥心中想念著遠方等候自己的兄弟,沒有放棄,不顧喇嘛夥伴的警告,再次從克什米爾出發,然而,1931年1月13日一場大雪崩,再次生生橫阻在前邊,無路可通過,迫使他無奈地返回了歐洲。他有些懷疑,“紮雅”是否已離開了自己。竹爾羅斯活佛的預言是,他的“紮雅”則順從太陽運行之路從東向西才會有靈驗,才會順利,可他一直想走捷徑從西往東通過。

回歐洲後他就病倒了,臥床很長時間,這當中常收到僧欽和他部族朋友的信函和消息。1932年初,一切信息都斷了,尼爾吉德瑪公主傳來了一個可怕的消息:新疆回教徒發生叛亂,總督金樹仁邀請僧欽到烏魯木齊商議鎮壓之事,隆重招待,之後飲茶之時總督府伏兵從背後槍殺了僧欽和所有隨從,進行了罕見的血腥屠殺。與僧欽一起遇難的還有孟和爾達諾彥、巴拉丹固山達、羅東和呂日普。奸詐陰險又鼠目寸光的北洋軍閥政府代表金樹仁,雖然拔除了僧欽這個眼中釘,但山僧欽憑智慧毅力、紀律嚴明、開放新政維持的新疆南部中亞平衡局麵,被徹底打破了,點燃了一股股複仇的火焰。幾乎同時期,遙遠的東北科爾沁草原上,另一位率民起義反抗軍閥開墾草原的蒙古英雄嘎達梅林,也被殘酷鎮壓了。蒙古民族的傑出人物,為尋求光明和出路都一一倒在血泊中。當然漢民族也如此,國民黨對共產黨的殺戮當時也血腥正酣。

噩耗,擊倒了哈士倫。他的病加重了,床上讀著舊信默默流淚。他突然想起,僧欽五世早已預見到了自己的如此結局,坦然麵對,沒有回避,沒有當逃兵。

哈士倫振作起來,開始嘔心書寫那段刻骨銘心的經曆。三年後,他的書在美國紐約和英國倫敦同時出版,跟斯文·赫定的中國大西北考察成果轟動美國和西方一樣,他的書也紅極一時,與書同時出的蒙古土爾息特音樂也極受歡迎。

他一躍而成為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