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給陸迎福做大壽的事,在陸迎福八十四歲生日到來之前,被房一梁又一次提到了寨東村的議事日程上。
房一梁自卸任村支書後,至少每隔個把月就要或多或少地備點禮當去上碥的陸家莊看望一回陸迎福,這已經成了他自定和嚴格遵守的一條規矩。今日,他提一箱鮮奶來到陸家莊,一走進門樓,就見陸迎福和曹玉蘭坐在房簷坎曬太陽。陸迎福勾著頭正打著瞌睡,那隻大黑貓照例窩在他懷裏,像它的主人一樣安詳地睡著了。曹玉蘭起身接過奶箱讓了座,進屋沏一缸茶出來遞與房一梁,然後搖了一下陸迎福,說:一梁來看你來了。陸迎福抬起頭,愣過神來:噢,一梁你上來了。就伸手從小腹的皮囊裏捏一撮旱煙遞過去。房一梁急忙放下茶缸,躬身接過煙,從腰間卸下旱煙袋,邊往煙袋鍋裝煙邊問道:陸表叔,好一向沒見你了,還健旺?陸迎福沒反應,曹玉蘭在門凳上坐下,大聲說:一梁關心你身體哩,你沒聽見?然後對房一梁說:你表叔耳朵背了。身體倒沒啥大病,可就是老說脊背不美氣、頸脖子不美氣。陸迎福在給自己煙袋鍋裝著煙,點了一下頭,掏出火鐮,哢嚓一聲打著了火,將火絨撕一疙瘩摁進房一梁的煙袋鍋,另一疙瘩摁進自己的煙袋鍋,吸著了煙後說:一梁你操心我身體,到底是老了,不咋健旺了。吧嗒幾口煙又感慨道:你表叔的命不咋好,卻還算大,能記得的就有十多回差點死了,卻又幸運地得以死裏逃生。“文革”中脊背受了傷,老是隱隱作痛,幸遇縣醫院喬大夫給精心擺治之後,就再沒疼過,也不咋駝了,可近一向不知咋的,就又開始疼了,頸脖子僵得伸不直,頭也抬不起了。把脖子轉著圈兒擰了擰,又說:人都是越老瞌睡越少,我卻是越老越眯盹,一坐下就打瞌睡,怕也不是個好兆頭。
房一梁心裏像被蟲蜇了一下,猛地一陣刺疼。他是明白,陸迎福脊梁骨在“文革”武鬥中被折斷之後,就像一座吊橋,腦袋全靠脊筋拉著,脊筋老化,不堪重負,頭就勾垂下來了。房一梁猛吸了兩口煙,接了陸迎福後半句話說:人老了就是這個樣子麼,操勞一輩子閑不下,老了就讓你把覺睡個美。
陸迎福噴了一口煙,笑了一下說:有道是,七十三八十四,閻王叫去商量事。再過兩三月我就整八十四了。我估摸我這個相況,怕是過不了這個坎了。房一梁說:你現在已經是高壽了,咱寨東健在的八十以上的壽星也不過就十來個。依你樂觀豁達的心境,我看你活過百歲沒麻達。陸迎福卻搖著頭說:人老了就是老了,不中用了不說,還病懨懨的,活的歲數越大就越是後人的麻煩。差不多就行了,閻王再不尋我,我可就要自個兒去報到呀。曹玉蘭嗔怪地說:看你說的,誰都要老的麼,中用不中用,你活再大歲數也沒人嫌棄你。房一梁也接過話笑著說:陸表叔,你莫說這話。你健在是陸家後人的福氣,也是咱上碥人寨東人的福氣。近一向聽說給農民發養老補貼的事要落實了,六十歲以上人人有份,同時還給八十以上的老人免費辦了養老保險。黨和政府對農村老年人這麼看得起,咱都更有活頭了。你該好好活著,等政府給你發錢哩麼。陸迎福臉色一亮,從嘴裏退出煙嘴:兩年前就聽人提說了,我想不過是說說而已,沒想可就是真的了。黨和政府真正是把咱農民看得起了,從長安到北京,曆經多少朝代,哪有這號事?雖說我不缺錢花,有曉義和明子給我零花錢,可國家給咱農民發錢,那意義不一樣哩。咱是該好好活著,哪怕領一回錢也知足了。說完三人就一起笑了一陣。
笑過之後,陸迎福就又勾下了頭,眯盹著打起了瞌睡,不一會兒,就和那隻大黑貓節奏一致地發出均勻的鼾聲。房一梁悶頭吸了一鍋煙,也不磕煙灰,輕聲向曹玉蘭打了招呼,就起身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陸迎福明顯變化的身體狀況,又一次勾起了房一梁的心事,他離開陸家莊,就又琢磨起給陸迎福做大壽的事。
早在陸迎福八十歲生日時,房一梁作為村長就曾提議以寨東村的名義過一場事,集體給陸迎福做大壽。卻沒想,陸迎福沒同意倒在其次,剛當上村支書的陸迎福的長孫陸向明卻一口否定了。如今已事過境遷,陸向明已於一年前到鄰縣翠峰鄉任鄉黨委書記,與寨東沒有了任何隸屬關係,不用擔心產生負麵影響。眼下是房一梁的兒子房梁兒當著村支書,齊圓滿當村長,想必他們不會不同意……房一梁心裏這麼想著,就徑直去了碥東梁齊圓滿家裏。
房一梁向齊圓滿村長談了自己的想法,齊圓滿聽了沒加猶豫就當即同意作為議題交村委會討論,並讓房一梁列席會議直接提議。
這回讓房一梁沒想到的是,在村委會上,委員聽了他的提議和陳述,立即產生強烈反響。大家一致認為這個提議不僅是房一梁個人感恩之舉,也更是寨東村民的共同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