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狂
1.從雪到血
從天空落下的不一定都是雪。比冷更冷的,也不一定是冬天。冬天過去了,春天不一定立刻到來。
雪,落著,落在北中國的大地上。這雪已經落了整整一個冬季。世間萬物都已被雪覆蓋——多麼奇妙:沒有比雪更輕更柔、更易消融的事物,然而再高大、堅硬的物體,再廣闊無邊的大地,都不免被這輕柔的雪花所覆蓋。我睡在雪裏頭,不知道睡了多久。周圍空無一人,野曠天低樹,烏鴉貼著冰河,溯流而飛。
我記得被一壺美酒灌倒後,被紀綱帶到了野外。這個錦衣衛指揮使好久沒有對我這麼客氣了,他甚至拍著我的肩膀,與我稱兄道弟——鑒於我已經好久沒有沾過酒了,我沒有將他的髒手,從我肩上拿開。他是什麼東西!配和我稱兄道弟。我在內閣供職的時候,從來沒有正眼瞧過他一眼,當年這廝為了求我一副字,請托過不少人,但我從未給他寫過。
我仆倒在雪裏,便什麼也不記得了。如果不是一陣濃濃的酒意,不,確切地說,是一條紅紅的帶子從我的身體裏爬出來,一直爬到了冰河邊,我不會醒來。也許我壓根兒不打算醒來,“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這話說得一點沒錯。但我還是醒了。我看見我倒在雪地裏,鮮血流到了冰河——也許流了大半夜,血已經凝固發黑了。我的身上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刀柄上烙印著錦衣衛的徽記。
我知道我被幹掉了。現在我看到我的屍首拋在荒郊野外,無人收拾,不禁放聲慟哭。
不可避免,我被下到了監獄。也許從我登科那一天起,就應該意識到終有那麼一天。隻是那時,我被及第的喜悅衝昏了頭腦,從不曾對心中掠過的這一絲陰影做丁點停留。我的後輩,萬曆年間狀元焦竑說,“解縉之才,有類東方朔,然遠見卓識,朔不及也。”他說我的才華在東方朔之上,雖嘴上不承認,但心裏還是很受用的。我五歲能作詩,某日,祖父抱我在膝蓋上,問道:“小兒何所愛?”我應聲作四絕句,“小兒何所愛,夜夢筆生花。花根在何處,丹府是我家。”全場頓時雷倒。他們猛烈地誇我神童、奇才。我十九歲舉進士,入翰林,為皇上起草詔書,動輒上萬字,從不打草稿——一揮而就,筆走龍蛇,揮灑如雨,才名煊赫,傾動海內。
我被稱為吉州的讀書種子。但現在卻被埋在北國的雪裏,等待腐敗、潰爛,直至不知所終。我真是一顆不幸的種子,我情願一直以來是個布衣,可以埋首鄉土。什麼才子、神童,可真不是什麼好事,樹大招風,才人遭妒。你們要吸取我的教訓,不要落到我這樣的下場。紀綱那渾球真不是什麼好東西,陰險毒辣,察言觀色,在揣摩聖上的意圖方麵可是個高手。永樂十三年——那時,我已經在監獄裏呆了三年了,某天,這小子向皇上遞交犯人名單,曾經極度寵幸我的主子——朱棣,用他慵懶然而犀利的目光,草草地在這幾頁紙上掃了一下,便放在案幾上,鬼使神差,在聽紀綱囉囉嗦嗦地彙報時,仿佛出於無聊,他又從案上拿起名單——“解縉”——我的名字在被他多看了一眼後,跳了出來。
他半是揶揄半是嘲諷地說:“縉猶在耶?”
隻這多看的一眼,便帶來我的殺身之禍。
永樂皇帝——那時,他還隻是燕王,當年打著“清君側”的名義,發動“靖難之役”,要去篡位,要去奪權。臨行前,道衍和尚(姚廣孝)——朱棣的謀士,突然跪下,向燕王密語,說有一事相托。
燕王問:“什麼事?”
道衍說:“江南有個才子叫方孝孺,學問操守第一。你攻下南京,他一定不會投降,但請你千萬不要殺他。如果殺了,那麼天下的‘讀書種子’就絕了。”
道衍神色淒惻、隱晦,同時不安。這張蠟黃而溝壑縱橫的老臉,仿佛被一片黑雲投下一抹陰影——一絲不祥的預感從他心裏閃過。方孝孺何等忠烈之人,至死不肯降服,以至於被朱棣破紀錄地“誅十族”都不為所動,最後慷慨就義。
作為建文舊臣之一,我當年沒有選擇方孝孺的道路,而是選擇了“叩馬迎駙”。我的人生的汙點始於此。一個以才學和道德為職業的人,總是會在人生的關口遇到兩難的選擇。譬如方孝孺,朱棣將建文帝趕下台,自己當皇帝,對於這樣的不義,方孝孺選擇以死抗拒,寧死不為朱棣所用——不僅如此,他還披麻戴孝,在宮殿哭號;更有甚者,他當麵在朱棣麵前寫下“燕賊篡位”四個大字。他真是忠烈!我有時想,我們書生的命運——在有皇權以來,如何爭取自由,如何爭取人格——在曆史上不乏其人,但是,在至高無上的皇權麵前,這樣的機會從來沒有出現過。
也許有部分幸運者,遇到了所謂明君,宅心仁厚,敢於納諫,寬懷大量,書生們的日子好過一些,但並不意味著他們可以在皇帝麵前直起他們的膝蓋——不知有誰思量過這個問題,自古以來,四海之內——無論歸於劉家、李家、趙家,隻有一個人可以安然地坐在龍椅上,而天下人則齊刷刷地要跪拜下去,接受來自最高權力的叱責或撫慰。這幾乎已經成為一種下意識,成為與生俱來的真理。
因而曆史上那些方孝孺輩,其結局故慘烈,其人生亦悲壯。
我想我現在有足夠的時間,來思考這些問題。雪紛紛落著,而這紛揚的情景卻愈益顯現出一種靜穆,一種死亡的氣息。這紛揚的大雪,來自上天——不是他悲憫的眼淚,也不是他爛漫的飛揚的情思,而是一種帶有某種結局和宿命的暗示。一種包藏。和一種無辜的殘忍毀滅。也許這個時候,我應該心平氣和地來欣賞這雪景——東晉時,右將軍王羲之之子王凝之,有個才學美貌並重的妻子謝道韞,考慮到她的父親是名士謝奕(太傅謝安長兄),你就不應該對這王謝之家表示嫉妒,而應該是稱羨。有一次——謝道韞還是個小娃的時候,父親帶著孩子們看雪景,父親問“白雪紛紛何所似?”,兄長說:“撒鹽空中差可擬。”謝道韞說:“未若柳絮因風起。”其機智和慧心足見矣。也許此刻,我應該抱著欣賞春天的柳絮的心態,來欣賞這雪景。
而我終究不能。
我目見自己被殺死在雪地裏。而我的死因,卻在當時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麵紗——那是出於為尊者諱的緣故。我的死因直到清朝時,才陸續被一些學者考證出來——因而我對乾嘉學派的敬意是有的。在當時,我朝的一些學者,比如陳建,在《皇明資治通紀》永樂十三年正月條裏,隻有這樣一句:“前交趾參議解縉死於錦衣衛獄,徙其家於邊。”雷禮在《國朝列卿紀》裏隻寫“下詔獄卒”。連焦竑《國朝獻征錄》所收無名氏《學士解公縉傳》,對我的死,也隻輕描淡寫地有一句“死獄中,年四十七。”對於我是怎麼死的,似乎都唯恐避之不及。
我想我的死因,不外乎以下三種:
1.我是被錦衣衛紀綱幹掉的。我身上帶著長纓的刀子依然像一杆恥辱的經幡一樣,招搖在雪地裏。確實,他有權力這麼做,作為錦衣衛總管,他可以像踩死一隻螞蟻一樣踩死我。隻要他願意。況且,平素裏我對他非常看不起,在語言上激怒和辱罵過他。他早已懷恨在心。因而他乘機與我喝酒,然後推脫說我是嗜酒死於雪地裏,也是可能的。
2.我是被皇帝朱棣給除掉的。雖然,我曾一度遭到他的寵幸,他應該不會忘記,在他發動靖難之役,兵逼南京時,我順應潮流,和夏元吉、楊榮、金幼孜等人開城迎接他。當年他對我的信任使我銘記在心,我和楊士奇、胡廣、楊榮、金幼孜等人進入文淵閣,參與機務,成為明朝第一批內閣大學士。但越是接近權力高峰,越是危險的。我的優長皇帝自然看得清楚,在通常的情況下,他認為是合情合理的,甚至視而不見。但是我忤逆聖上的時候,卻不可避免地被他緊緊揪住,對於一個內心陰暗、毒辣的君王來說,他無法克服這局限。我就像睡在一隻隨時會翻身撲咬我的猛虎身邊。最後,我還是被它給咬死了。
3.我是被我自己給殺死了。關於這一點,勿需我多言,我已經說得夠多了,這正是我遭難的緣由。如果我不說,我或許可免一死——但這不合乎我的本性,也不合乎一個朝中重臣的本分。對於不合理、不應該的,我必須說出來,所謂“進言者無所畏”。因而,我或許死於自己的嘴上,也未可知。
2.雪的另一種形式
無論出於何種原因——那種對既往知識的全部占有,包括經史子集、天文地誌、陰陽、醫卜、僧道還是技藝,全部囊括在內,以與大明王朝的廣闊疆域相媲美,朱棣對編輯《永樂大典》的企圖,不啻是我們時代最偉大的夢想之一。雖然殘忍、陰險,但我依然要對我的主子表達另一種敬意——是他,將皇都遷往北京;也是他,命令鄭和下西洋,開啟了皇朝對外展示天威,我們時代最具挑戰性的行動。
從我擔任《永樂大典》總纂修那一刻始,我就知道,我的名字足以載入史冊,永垂不朽——甚至後人們,都不盡然知道永樂皇帝的名字,但我必定因為這部百科全書,而流芳百世。這是人類迄今規模最大的一部書——它動用了朝野上下2169人編寫,全書繕寫成22877卷,光目錄就有60卷,成書11095冊,3億7千萬字。
當我和我的同僚們,徹夜不休地在燭火輝煌的屋內忙乎的時候,不是出於對權力的恐懼,而是一種對夢想的渴求,在鞭策我們、催促我們,像促織一樣,在黑夜裏製造了尖銳而喜悅的鳴聲。成噸成噸的連史紙,從江西沿信江運來——仿佛成噸的白雪運入宮中。對於產自我江右的優質紙張,人們很容易用“白雪”來形容它的顏色。而這些從無數個坊間精挑細選出來的“白雪”,遠非謝道韞眼中的“柳絮”——那是一個小姑娘天真而淺薄的想象。那從南方而來的“雪片”,將從時間和空間上,將中國既有的知識全部覆蓋!
文士們夜以繼日地在宮中編輯、抄錄,墨水的清香足以刺激他們昏昏沉沉的腦袋。我坐在桌子後麵,仿佛一個局外人一樣,看著眼前的一切——突然,在短暫地感覺到一種荒誕感之後——因為,有一瞬間我覺得我們的努力是枉然的,我們的企圖有些像做夢——但很快,我便湧起一種深刻的自責,為我荒誕不經的想法而感到荒謬。這樣的時刻,總是容易讓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中:洪武二十一年春,我和長兄解綸、妹夫黃金華一道同登進士,成為京城的美談。那時我未及弱冠,而已然矚目於朝野。我知道,對於功名的渴求,來自於每個讀書人內心最深切的渴望。但更讓我愉悅的是,不是功名利祿的誘惑,而是成功的快感——無論是寫出一首好詩,還是寫出一副好字——那種輕捷、暈眩、輕飄的感覺,能讓人覺得死而無憾。我承認,我是個狂放的有些傲氣的人——這多少給我的命運添加了一把不幸的柴火。才子——這是我一生的別名,我因此而榮,也因此而毀。
怎麼說呢,才人總是一開始便嶄露頭角。如果說人們從小將我當做神童來看待,多少出於一種文過飾非的褒獎,和對於一個官宦理學之家的尊敬的話。當我和兄長、妹夫在省試中分列第一、第二、第三名的時候,不僅對我的家族,更主要對我,人們便不惜用世上最美妙的詞句,往我身上貼——如“資稟清粹、氣度高遠”,“子真天下第一人也”之類。我承認我很喜歡成功的感覺,但遠非出於對仕途的貪戀。我並不愛做官,我的浪漫、自負、心直口快、嫉惡如仇的性情,為官場的大忌。晚於我之後的才子李夢陽,曾經與我有著相似的感受,他眼中的官場人,都是一副吞吞吐吐、老於世故的樣子,性格從來不鮮明,說話從來都曲裏拐彎。這簡直成為絕大部分官員的共通形象。也許當初他們作為一個年輕進士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而是官場——這塊看起來很美但帶刺的草地,讓他們學會了輕手輕腳,小心翼翼,三緘其口。
太祖對我非常寵幸,他曾經對我說,你我如同父子,你可以對朕知無不言。我信以為真,連上《大庖西封事》和《太平十策》,對刑罰、賦稅、學術、社會風氣等,針砭時弊、慷慨陳詞。太祖嘴上雖然稱善,但是三年後卻打發我回江西吉水老家去了,讓我好好讀書。他給出的理由是——大器者晚成,十年後再重用我。
我承認,在鄉間閉門讀書的幾年,磨煉了我。從這層意義上來講,寂寞和冷遇,對我來說不是壞事。因此,我不僅不記恨太祖,反而感激他。新出爐的劍固然嶄新、鋒利,但也容易折斷,非得經過歲月的打磨才能成為一把好劍。太祖以收斂我的鋒芒的方式保護了我。那幾年是我幸福的時光,我可以不用為了應付科考,而純粹出於興趣,對性命道德、諸子百家,乃至於佛老方技之書,自由涉獵,讀到痛快處,還手舞足蹈,無人視為狂悖。鄉裏賢者常與我詩酒唱酬、促膝砥礪,這樣的日子是官場生活所不能比擬的。
我在鄉間幾年,朝廷發生了大變故。先是洪武二十五年,皇太子朱標斃;接著洪武三十一年太祖賓天;後皇孫朱允炆即位。聞太祖崩訊,父親命我和兄長赴京臨喪。我想我的名聲並不全然是我的保護色,相反,在某種情況下會成為其反麵。譬如這次,我懷著哀痛之心來到京城,卻被妒忌我的人彈劾,說我歸學未滿十年,屬於“赴臨非昭旨”,甚而說我母喪未葬、父親年已九十,卻跑到京城臨喪,屬於非禮。結果把我貶到甘肅河州衛吏。我的命運,可說是一落千丈,“一尊時碎黃花下,萬事不醒江波流”,“十年後重用”的承諾不僅化為泡影,還背上了“違背遺昭”的罪名。
西北甘肅,冰天雪地之國,遠非故鄉廬陵四季如春。當我邁著沉重的步子,行走在冰雪皚皚的路上,我的心裏落滿了雪花。雪花飛舞——我的眼前,白茫茫一片,仿佛無盡的苦役。恍惚間,我被推醒了,我的桌案上堆滿了高疊數尺的稿子,同為太子少傅的姚廣孝,正笑眯眯對對我說:
“春雨兄,睡得可好?”
哦,我在往事中走遠了,以至於走到夢境裏去了。
我聽見公雞的打鳴聲,穿過晨曦的暗影、杏樹的枝杈,以及宮殿的琉璃瓦頂,也穿過戍衛手中冰冷的長矛、嘴裏嗬出的霧氣,護城河邊濕漉漉的碼頭以及船工瞥見貨物時倦怠的眼神,煙花巷裏突然變得醜陋不堪的燈籠、窗欞和匾額而來。那鳴聲聽起來像孩子的哭聲,也像孤魂野鬼的叫聲,顯得突兀、尖刻和怪異。我的勤勉的下屬,有的還在奮筆抄寫,但字跡顯然有些模糊不清;有的握著書卷假裝思考,但眼皮無可奈何地閉上了;有的不顧一切地趴在桌上,手臂壓倒了擱在筆架上的狼毫,將眼前剛剛謄清的冊頁塗抹上了幾朵烏黑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