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林黛玉偶露崢嶸
“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是林黛玉對襲人說的。這句話後來被毛澤東引用,用東風代表世界革命人民,西風代表帝國主義及西方資本主義。
追溯這句話的源頭,還有不得不說的故事。第八十二回,寶玉上學去了,襲人想到晴雯之死,不覺滴下淚來。
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寶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隻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後身。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那黛玉就是個多心人。”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著針不知戳到那裏去了,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他的口氣。
閑聊中,提到了香菱、尤二姐做姨娘的遭遇,
襲人道:“可不是。想來都是一個人,不過名分裏頭差些,何苦這樣毒?外麵名聲也不好聽。”黛玉從不聞襲人背地裏說人,今聽此話有因,心裏一動,便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襲人道:“做了旁邊人,心裏先怯了,那裏倒敢去欺負人呢。”
正說著,薛寶釵派出的婆子來給林黛玉送蜜餞荔枝來了,滿嘴裏胡說什麼林姑娘和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襲人和黛玉的對話沒能進行下去,也沒必要進行下去了。
林黛玉說的是家庭,是妻妾關係,是內部矛盾,帶有十足的女人味,毛澤東說的是世界,是敵我矛盾,是外部鬥爭,關心的是誰主沉浮。
一向多情纏綿、自閉自戀的林黛玉迸出了一句飽含殺機的話。
林黛玉的崢嶸不是一時衝動,她的心態一直保持在競爭狀態上,心情也一直高度緊張。
大觀園裏,她總想在才藝上戰勝群芳,寶玉也總想創造機會引發別人欣賞她的滿腹才藻。元妃省親,林黛玉就因“未得展才,心上不快”,起社作詩,自己的作品多次獨占鼇頭,娛樂活動,語言上總是占上風。
史湘雲在蘆雪庵烤鹿肉吃時,
黛玉笑道:“那裏找這一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庭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庭一大哭。”湘雲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一”
林黛玉的恃才傲物掩飾的是自己的無依無靠,極度自負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極度敏感的心。
林黛玉的這句話,沒有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卻把自己的心思暴露給了襲人。襲人本來有合作意向,這次徹底死了心,全心全意投奔寶釵而去。
林黛玉是個好詩人,卻不是一個好的軍事家、政治家。這點還不如襲人,襲人都知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為了自己的利益和立場,到林黛玉處探聽虛實。
少數勝不了多數,弱兵勝不了強將。雖有賈母的保駕護航,寶玉的柔情蜜意,但賈母畢竟年事已高,寶玉也不是專一的男人。
賈母年事已高,這個靠山不知哪天就會突然坍塌。就算賈母精明強幹,王夫人等更是人多勢眾。兩個“玉”隻會哭哭啼啼,打打鬧鬧,根本無法體會賈母的良苦用心,更不能擔當賈母的左膀右臂,不具備軍事家的潛能和素質,更不具備政治家的遠見卓識。
賈寶玉說到底不過是一個“中看不中用的銀樣蠟槍頭”,他的溫柔體貼分給了太多的女人。如果說寶玉是一盆甜湯,寶釵、湘雲,襲人、平兒,金III、齡官等都能分得一杯羹。
林黛玉不會用人,不懂戰術,不擇時機,隻因偶露崢嶸,就把“準姨娘”襲人推向了寶釵,成了寶釵的得力幹將。
一步走錯,全盤皆輸。不論林黛玉是沉湖而死還是絕食而亡,她的失敗都是注定的。
薛寶釵賣弄自己
薛寶釵最會賣弄自己,還最愛在林黛玉跟前賣弄。
林黛玉沒有的,薛寶釵有,林黛玉有的,薛寶釵的更多更好。無論親情還是愛情,薛寶釵都要顯示出自己優於林黛玉,無論從物質上還是精神上,薛寶釵都想駕馭林黛玉。
至於薛寶釵無意間偷聽了丫鬟小紅和墜兒的秘密,想都不想就嫁禍於林黛玉的靈感,已經成為令人拍案叫絕的“經典”,這裏不忍心再說了替薛寶釵臉紅,為林黛玉悲哀。
親情上的缺陷是林黛玉的大不幸。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姐妹,林家的女兒孤身一人寄居在外祖母賈家。寄人籬下的狀況正如紫鵑所說:“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林黛玉的眼淚有為賈寶玉流的,也有為自己的孤苦伶仃流的。
薛寶釵就不一樣了,有母親薛姨媽,哥哥薛蟠,堂兄妹薛蠟和薛寶琴。雖然也是寄居在親戚家,雖然也沒有父親,可是有錢又有勢,腰杆很壯,人緣很好。
薛寶釵還就喜歡賣弄自己的天倫之樂,還就喜歡賣弄給林黛玉看。“慈姨媽愛語慰癡耀”一出戲,劇情好,演員們也演得好。
地點:瀟湘館
人物:薛姨媽、薛寶釵、林黛玉、紫鵑
(薛姨媽、薛寶釵來看林黛玉,幾個人在說閑話。)
薛寶釵(伏在母親懷裏):咱們走吧。
林黛玉(笑):你瞧,這麼大了,離了姨媽就是個最老道的,見了姨媽就撒嬌兒。
薛姨媽(用手摩弄薛寶釵,歎氣,麵對黛玉):你這寶姐姐就像鳳姐。有了正經事,我就和你這姐姐商量,沒了事,幸虧她開開我的心。我見了她這樣,有多少愁不散的。
林黛玉(流淚,歎氣):她偏在這裏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娘的人,故意來刺我的眼。
薛寶釵(笑):媽瞧她輕狂,倒說我撒嬌兒。
薛姨媽(摩婆黛玉,笑):也怨不得她傷心,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親人。
正如林黛玉所說,薛寶釵一貫穩重老道,這麼誇張地表現母女情深,真是稀罕事。表現就表現吧,不在自己家裏,非得到孤女家裏,撒嬌就撒嬌吧,明明知道人家會觸景生情,會傷心落淚,還欲罷不能。
薛寶釵和母親的戲演得好,薛寶釵也會拿哥哥說事。雖然惹事生非的哥哥不能送她直上青雲,但關鍵的時候,有哥哥就有優勢。
薛蟠從江南帶回土特產,薛寶釵送到了賈府的上上下下。看到禮物,林黛玉哭了,畢竟無親無故,遠離故土,無人給捎帶土儀,無人帶來家人的問候。
論心理戰術,薛寶釵是一流的。在親情方麵,薛寶釵的賣弄,讓心高氣傲的林黛玉自覺低人一等,薛寶釵打敗林黛玉易如反掌。愛情上,薛寶釵處於劣勢,卻也照樣勝出。
寶玉愛黛玉,動不動就往瀟湘館跑。下雨天,挨打後,都擋不住寶玉前往瀟湘館的腳步。寶玉和黛玉兩個人會躺在臥榻上說話,“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寶玉很少主動去看薛寶釵,不給薛寶釵機會和口實。沒關係,薛寶釵會主動去怡紅院的寶玉能去看黛玉,寶釵就能去看寶玉。
不管是中午還是深夜,不管是寶玉被打後光著屁股還是睡著了說夢話,薛寶釵都會出現在怡紅院,出現在寶玉的床邊。借口很多,送藥、女紅、聊天。估計薛寶釵去怡紅院的次數太多,鬧得丫鬟們開門關門的都煩了,有一次還把氣撒到了林黛玉身上。
合不合時宜,懂不懂規矩,你都不能多說人家可是有名的穩重識禮,有名的大方得體。晴雯不知深淺,發起牢騷也不顧場合,說什麼寶姑娘“有事沒事跑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後來,晴雯背了個“狐狸精”的惡名,被攆出大觀園,誰都說不清她得罪的是何方神聖,出賣她的一言一行的又是誰。估計和大度的薛寶釵無關,但多少有些“眾望所歸”,薛寶釵的姨媽王夫人、薛寶釵的搭檔襲人都盯著她呢。
經濟上,林黛玉也沒法和薛寶釵比。薛寶釵給林黛玉送燕窩,替史湘雲辦螃蟹宴,為邢帕煙贖棉衣,既顯示了娘家的經濟實力,又收買了人心。
被她救濟救助的,人格上多少有些隸屬於她。遇到她的問題,也不好意思開口評頭論足。
史湘雲是這樣,看到薛寶釵坐在寶玉的床邊給寶玉繡肚兜,就想笑,但一想到她對自己的“好”,還是忍住了。邢帕煙是這樣,本來是一個潔淨清高的女孩子,能懂點妙玉的心思,但被薛寶釵問及衣服、首飾時,也變得唯唯諾諾了。林黛玉也是這樣,原來能對薛寶釵冷言冷語,經曆了“燕窩”和“雜書”事件後,隻能和薛寶釵化敵為友了,連賈寶玉都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
還有一個重要作用,也是薛寶釵的使命,就是要讓對手林黛玉覺得處處不如她身體不如她,家底不如她,有寶玉的愛也當不了寶二奶奶,有賈母在背後撐腰也需要她的燕窩。
物質上富有,薛寶釵可以不動聲色地憐貧惜弱,壯大自己的“粉絲團”。 目下無塵的林黛玉等於是孤軍作戰,丫鬟紫鵑為她謀劃隻能更令她柔腸寸斷。
精神上,尤其是才學上,林黛玉也會自愧弗如。
林黛玉和賈寶玉一起偷看了《西廂記》,無意中又聽到了女孩子演習《牡丹亭》的戲文,行酒令時不小心就把“良辰美景奈何天”流露了出來。
別人都沒怎樣,薛寶釵聽出來了,好好地教訓了林黛玉一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屋門的女孩兒!滿嘴裏說的是什麼?”用的是和風細雨的方式。這還不夠,薛寶釵順帶又來了一番賣弄,什麼“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兒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裏也極愛藏書”,什麼“諸如《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背著我們偷看,我們也背著他們偷看”,什麼“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長篇大論,喋喋不休。為了證明自己博學多才,起步較早,甚至不惜承認自己從小就讀雜書的事實,“汙蔑”自己“完美淑女”的美德。
寶姐姐有賣弄的資本,有賣弄的心計,有賣弄的地點,還有維護她的長輩,讚許她的下級,傾慕她的死黨,再加上成全她的“金玉良緣”的輿論,欣賞她的人品才學的氛圍,驕傲自負、消極敏感的小女孩林黛玉心服口服,自覺選擇了死亡,把“天時、地利、人和”都給了寶姐姐。
“任是無情也動人”,就是賣弄也不可恨。
寶姐姐成功了暫時的,更大的悲劇還在後頭不知道那時候她還會不會賣弄,又會向誰賣弄。
薛寶釵亂發脾氣
都說,薛寶釵是“紅樓第一淑女”,博學多才,成熟穩重,是豔冠群芳的牡丹。不像林黛玉,是公認的脾氣不好、任性自負的女孩子。
其實,《紅樓夢》裏,最會亂發脾氣的是薛寶釵,最會大發脾氣的是賈探春。
林黛玉隻是不會取巧,落了個“脾氣壞、心眼小”的罵名。
林黛玉隻對自己發脾氣,對戀人寶玉發脾氣,會自我懲罰,從不欺負弱小,謅媚當權。她的體質和性格就像她的居住環境:“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很纖細,很幽雅。
寶玉迷戀黛玉,黛玉招人嫉恨,不是寶玉的錯,更不是黛玉的錯。黛玉魅力無窮,想不當“禍水”紅顏都不行寶玉不願意。
我的一個朋友對林黛玉極為鍾愛,說林黛玉才是女人裏真正可取的“禍水”。內心的芬芳靜靜地發散,從沒想過要吸引別人的眼光,更沒想過“鴻占鵲巢”,沒有進攻性,卻具備殺傷力。寶玉見了愛,薛蟠見了酥,相信其他男性見了依然迷戀。好在其他男性沒見到林黛玉,不然林黛玉不知還要欠下多少風流債,背負多少罵名。
因為黛玉,“紅顏禍水”這四個字都變得美妙起來。
探春是賈家三小姐,因為是庶出,自尊心有點強。
在賈府這個名利場中,探春不認親娘,不認親舅,不認親弟弟,堅決和“庸俗”的親人劃清界限,盡和王夫人、賈寶玉等“達官貴人”套近乎。
探春人長得漂亮,詩也寫得好,還有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本領。她回避自己是庶出的,甚至辱罵當妾的娘,總覺得出身有點小問題。她痛恨自己是個女兒身,隻能在大觀園這個封閉的圈子裏,和丫姿婆子、小姐奶奶為伍,寫寫詩、釣釣魚,苦悶地當著逍遙文人。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一回,是探春的正傳,是她的政治抱負和管理才華在大觀園的小試牛刀。探春有丈夫風,是當官的料,看得透,拿得定,說得出,辦得到,姑娘家也會大發脾氣,地位低也敢拿權威開刀。抄檢大觀園一段,探春英明果斷,恰如一個勝券在握的女將軍,和姐姐迎春的懦弱無能形成鮮明對比。
探春的脾氣,有點“官”脾氣的意味,發得令人叫絕,也令人生畏,就連鳳辣子都得讓她三分。當然,探春的脾氣也有矯枉過正的感覺,所以鳳辣子也知道離她遠點。
《紅樓夢》裏,最會亂發脾氣的是薛寶釵。
春風得意時,脾氣好得一塌糊塗,小丫頭都習慣了和她開玩笑。一旦失意,就換了一副嘴臉,尖酸刻薄,惡聲惡氣,和寶玉翻臉,訓斥丫鬟,奚落黛玉。她的失意,集中在第三十回,她的壞脾氣也出沒在這個回合裏。
寶玉隨口說了句‘怪不得他們拿姐姐當楊妃,原也體豐怯熱”。莫名其妙地,薛寶釵就勃然大怒,牢騷滿腹:“我倒像楊妃,隻沒有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
小丫頭找不到扇子,跑過去對薛寶釵說,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薛寶釵立刻大光其火,厲聲厲色地叫:“你要仔細!你見我和誰玩過!”
黛玉、寶玉和寶釵說聽戲的事,寶釵突然含沙射影,惡語傷人,嘲弄他們:“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什麼叫負荊請罪。”搞得娛樂氣氛一下子“辣辣”的。
劉心武先生認為,薛寶釵之所以亂發脾氣,是因為選秀失敗了,穿不成黃袍了,“好風憑借力”的自信失去了,“送我上青雲”的理想破滅了。我想,不管薛寶釵因為什麼原因出口傷人,她的亂發脾氣,就成了不可回避的事實,擺到了讀者麵前。
至於是縱容她還是譴責她,放大她的缺點還是省略她的缺點,都是你的閱讀自由。
我的態度?和個小女子計較什麼,何況是一個虛構的人物。與人為善,與己為善。
王熙鳳怕李紋
《紅樓夢》裏,有頭有臉的少奶奶有三個,秦可卿、王熙鳳和李紋。
王熙鳳和李紋是榮國府的,是抽埋,分別是賈璉和賈珠的妻子。秦可卿是寧國府的,是她們的侄媳婦,賈珍的兒媳婦,賈蓉的媳婦。
秦可卿和王熙鳳作風不好,一個“爬灰”,一個“養小叔子丫甚至和“侄子”賈蓉有點暖昧,一個把亂倫的公公迷得神魂顛倒,一個把單相思的賈瑞搞得命喪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