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路上偶遇的阿卡那裏知道了還有一條從夏河到西寧的路,她們不必再過三跳路了。

這條國道級的路沒有坑坑窪窪,卻是曲曲折折的盤山路。

車子攀上蜿蜒的山路,仇抓緊了方向盤,身子幾乎傾倒,他使勁地打舵,八人座的車,像靈活的蛇一樣遊走在山路間,這一段崎嶇卻又荒瘠,巨石和沙礫層層堆積,隨著陡峭的山路忽而聳立在眼前,忽而跳到左邊,像密不透風的屏障,忽而捉弄人地驀地立右邊,抬眼望向車外,那山峰高矗簡直要傾坍過來,而路邊也時有從山上滑下來的粗石碎礫,鬆散地堆在那。

過了那段山路,多少能鬆口氣了,他把車子靠路邊停下來,張開手,掌心裏滿是亮晶晶的汗。

“都奉獻一下大自然吧”。他笑笑說。

洋洋沿著路邊走遠了,聽到她們焦躁的召喚,笨滯地跑回來。

“老媽,那邊有車禍。”他膽怯地解釋離群的緣由。

“啊?”她們一時錯愕,向出事處瞪起眼睛望。

“我們去看看能幫什麼忙吧?”申展看著司機,因為驚慌,她的聲音有些飄浮不定。

“哎,別……”貞蕊冷靜地提醒大家。

“萬一人有事,打個120也行啊。”她唐突地反駁,打斷了貞蕊深思熟慮的目光。

“我去看一下吧……”仇轉身看著大家。

“嗯,”申展忙點頭,說完就跟他跳下了車。

“別惹事了,你能幫啥忙?”媽媽不安地白了她一眼。

“老媽,要是你在外麵遇到了麻煩,我也希望有好心人能幫你一把。”

申展跳下車,跟在仇後麵向山路轉彎處的山坳跑去。

一輛藍色的轎車,四輪朝天倒仰在草坑裏,輪上粘了土塊和碾碎的草根,旁邊的幾塊石頭上,分別坐著四個人,有的在揉腿,有的在按頭,個個是恍兮惚兮驚魂未定的樣子。

“人沒事吧?”仇問。

他們定了定神,搖搖頭。

手機沒有信號。路邊還有一輛轎車,車裏的人都在外麵站著,抓著手機來回張望,傳不出消息的焦急驚慌掛在臉上,歎著氣,有一個坐在石塊上,頭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像在大風中搖擺的麥穗。遭了厄運幸存下來,不免有旦夕禍福的深憂,看著陌生的同路人的關心,不知道怎樣回應才能抒發驚魂一刻的重創,以及幸慶有驚無險的幸運,隻是呆呆地垂著頭,默然地看看她們,看看那輛倒仰的車,看看崎嶇的山路,險峻的山,和山路間那一道道狹小的深塹或凹凸不平的草原。

“他們沒事,咱們就走吧。”貞蕊將大家從驚惶中拽出來。

“走吧。”仇說,轉身向他的車跑去。

坐回車裏,仇沉默不語,好像馬上要負起重擔,凝重地注視著前方。

“你要小心啊。”申展給他發了信息。

“放心,我會平安把你們送回去。”他回。

“不光是我們,更包括你自己,不光是現在,還有以後。”

他發來一個會心的笑。

姐姐講起同事救了火車上病危患者的事。

一個生命在另一個生命的溫暖中延續的崇高感染著申展。 “多好啊。”她說。

“但是哈,上海地鐵發生了那件事以後,沒有人敢輕易幫忙了。”貞蕊說。

“這世上還是好人多的。”她正沉浸在人與人之間毫無芥蒂的體貼中,貞蕊的一番話,讓她倍感淒零,這類極打擊信念的話,太過令人掃興,她以感受到的不快,反駁回去,語氣生硬鄙屑得很。

還可以相信些什麼嗎?書店,網絡像個巨大的火鍋,漫天地煮著文字的心靈雞湯,她眼睜睜地看著樂於此道的人,津津有味地喝下去,轉頭盡做些平日嘴裏痛恨的事,那些文字難道僅僅給了閱讀時的愉悅嗎?過後不去反思自己,倒暗自在心裏數落誰誰虧欠了自己,每個人都這樣地想下去,這個思想鐵鏈就會生滿了人性的腐鏽,剝蝕了很多應該表達的善意,到處升騰著記恨,過結,冷漠,怨仇的熱氣。大家都感到窒悶,卻沒有人願意先打開心靈的窗,放出一些善意的空氣,清新彼此,她更欣賞黑馬河那個漢藏混血的老板,他也許連心靈雞湯是什麼都不知道,但是知道如何做人,知道如何讓別人快樂,也讓自己快樂。她如此明了,在她的心裏,最難以釋懷的是感情,她實在不能確定這是她不夠寬容還是潛意識裏也將它歸入了仁善道義的邏輯不能詮釋的事情?

“沒有,沒有”貞蕊接著舉了很多事例證明,不該貿然幫助陌生人,以免使自己陷入困境。她臉上一陣陣傷心絕望的滄桑,提醒著旁人小心善意遭到邪惡的算計,隨即將自己全然包裹在防範警醒中,那股悲傷憤世模糊在冷森森的沉默裏。

申展沒有言語,想著她極力靠近大學生的裝扮,和追思飛揚的青春浪漫不過是包裝老於世故的自保外殼,這膚淺的裝飾經不起稍微深刻一點的人道主義的敲擊,學生的清純與青春的忘乎所以,其實早已消失殆盡,那樣的心與情懷都不在了,隻留得一個空殼祭奠過往,正像她微信裏發的每日遊記,羅列人名,羅列地名,羅列時間、裏程;羅列景點、照片、心情,羅列出一個急於成為同事圈中旅遊女王的自己,卻沒有舒放的文筆和靈魂的感動。她不再美麗了,現在她仿佛隻有唯我獨尊以及急於和衰老爭鬥的醜陋。

“哦,我們的旅行要結束嘍,哎,小仇師傅,我看你也蠻累的哦,今天尤其是。”貞蕊的臉上又重現了神采飛揚。

“昨晚差不多一晚沒睡,”他拍拍自己的臉,讓自己清醒起來。

“哎呀,是不是馬上要擺脫掉我們高興的啊,”她逗他。

“不是,昨晚被朋友叫去喝酒,很長時間沒見了,硬要我喝酒,我一喝酒頭也疼胃也不舒服,不喝他就說‘那你走吧。’”

“不過你不能喝酒還好,要是愛喝酒,這樣開車可受罪了,又不能請代駕,我孩子的爸爸從不喝酒,我喝酒就找他做代駕,我家蓓蓓也由他接回來,哎,那個時候喝酒蠻痛快的!”

“我爸接我回家,就什麼都不管了。”蓓蓓帶著和媽媽抱怨那個男人時不同的怨恨說。

女兒的話引起了貞蕊的憐惜,她撫了撫孩子的臉蛋,“看,曬黑了,我們的白富美變成黑屌絲了,回家咱們加緊白膚!”

“嗯!”女兒感到了容貌變醜的危機。

“沒事兒,這說明咱們有錢,你看隻有有機會出來玩兒才會曬黑嘛。”她嗬嗬地笑著,又安慰起女兒。

“也有練攤曬黑的,”申展吐了吐舌頭趴在媽媽耳邊說,媽媽推開她,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大家有一些靜默。蓓蓓搓弄著手裏的幾個掛件,叮叮當當地響,貞蕊覺得攪擾了大家,按住女兒的手,叫她不用弄了,而後跟姐姐說:“她們幾個好朋友互相贈禮物,那天買了幾樣,覺得不過癮,昨天又買了這些。”貞蕊嗬嗬地笑著,給女兒一種選擇的無限寬容,享受著為女兒花了小錢的快慰。

“因為那幾樣實在太便宜了!”蓓蓓說。

“買貴的,她們也還不起這份人情。”她倨傲地撇了撇嘴,掃視著大家,目光落在蓓蓓手裏那些東西上,像是驕傲而尚有些憐恤心的富人盡力地發揚心裏的幾絲善念,這些禮物經過她的誇飾,顯得更廉價了。

仇看到停車場裏,有一台同行的車,忙打方向盤繞過去。車後站著一個矮矮壯壯的男人,他們兩個用甘肅話打招呼,申展下了車,等夥伴們聚齊了一起去買票,仇走過來,給她指方向:“去那邊買票,以後我們去找賓館住,我們住在一起。”他拍拍她的胳膊,迎著陽光的眼睛眯成了兩行細線。

她點點頭,用礦泉水瓶頂著下巴,眼睛躲在太陽鏡後麵,心裏翻起異樣的激動,驀然間,覺得自己像個可憐的老女人,正用曖昧的玩笑聊以自慰。

他的眉毛稍稍向上揚了揚,露出那種得意而頑皮的笑,好像他知道她會這樣安靜而歡喜地看著他。

姐姐從前來過這裏,媽媽一向不能領教宗教的意義,也不打算進去了。

“我們去哪兒呆著呢?”姐姐環視這滿是幹熱得下了火似的地方。

“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唄!”他的朋友笑著說。

“啊?”她富有知性風采地愣了一下,隨即“識相”地笑了。

塔爾寺在哪兒呢?仇說穿過眼前這個喧鬧的市場就是了,貞蕊攏著兩隻辮子,快步走在前麵,她的女兒最能跟上她的節奏,亦快亦慢,全隨媽媽的意。四通八達的路口迷惑了她們,不知道哪一條是通向佛門的,哪一條是背道而馳的,她們猶豫著,試探著,貞蕊跑到一家店鋪前,也許是為即將第一次見到藏傳佛教的大寺,她格外地甜聲細語。

店門前坐著的藏族男人指點給她了方向,隨後眯起眼睛盯著她,露出了淫邪的笑:“小妹,你說話好好聽哦!”他瞟了一個浪眼給旁人,掀起一陣狎笑。

貞蕊趕忙扭過頭,拉起女兒,向後麵的她們望了一眼,很無辜地,顯出被糾纏的苦色,急步向前走去。

放浪的熱潮在那個男人臉上湧動著,向夾在申展和姐姐之間的陽陽襲來。

“哦,你有兩個小妹,好辛苦(幸福)呦!”他像個醉漢似的,隨意地播撒著一身浪氣。

“不會吧?”陽陽聽了,定在那,一臉悲哀的驚愕,盯著兩個比他大一輩的女人,喪失了信心地抓了抓下巴上卷蜷的幾根胡子,“老媽,是不是我沒剪頭發,沒刮胡子顯得?還是老眼昏花啊?”

“這主要歸功於你,以18歲的青春活出81歲的老態,”她拽起他的胳膊往前走,“幸好今天你姥姥沒跟咱們一起來,要不他會說你有三個小妹,哈哈,你懺悔吧,辜負了美好的時光。”她歪著頭,一邊快走一邊糗他。

“去,別損我啦,”他狠狠地一甩頭,濃厚油亮的頭發都躍上了頭頂,額頭上幾顆原本羞於讓人看見的青春痘給露了出來,那是青春的證據,無言而有力。

“有兩個女人是辛苦的嗎?”申展問陽陽。

“我怎麼聽到他剛才說的是幸福啊?”姐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