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申展媽媽的生日快到了,她的三個孩子決定給她過一個特別的生日,所有的形式中,媽媽對出去遊玩最感興趣,她年輕和這之前的晚年歲月都在照顧孩子中磨蝕掉了,從自己的孩子到孩子的孩子,每一個她都沒有疏忽過,不是她想這樣,離了婚的大女兒需要她幫助照顧家和孩子,她養大了大女兒的孩子,又奔赴廈門給兒子看孩子,兒媳婦說什麼也不願留在家裏養孩子,產假過後,馬上回到不錯的單位裏上班,兒子雇了保姆,媽媽擔心保姆像很多新聞裏說的給孫子裹腳趾頭解餓,兒子就將媽媽接過去,保姆照看孩子,媽媽監督保姆,當監督人不比親自照看孫子省事,而況她也承擔了不少家務,兒媳婦下班回來,隻忙著接保姆的班逗弄孩子,洗衣做飯,打掃房間都成了老太太的活計,兒子回來常常顯得疲憊,連孩子都看不上幾眼,就躲進書房裏,也不看書,也不寫字,就圍著電腦玩玩兒輕鬆愉快的遊戲,甚至發呆,她把孫子帶到三歲上了幼兒園,便回大女兒家來了,她打算在大女兒家養老,在兒子家累得頭都抬不起來的時候,也看到兒子辛酸苦累地為生活時,她給申展打電話說:“要了這個兒子,真是累贅。”這個念頭在聽到兒子貼心地叫她“老媽”時,也就煙消雲散了,申展的爸爸幾年前去世了,媽媽總說後脊梁發冷,那應該是無依無靠的感覺時時地襲來,讓她失眠,讓她悲痛,她常常和申展姐妹說,希望來個暴病一下死掉了利索。申展的姐姐申雅說,那種事輪不到她,因為身體總是賴賴巴巴的人得暴病的機率很小,而後又批評媽媽那種不能積極麵對生命的態度。
姐姐就這樣決定帶著老媽去做一次比較長途的旅行,為了這個略微隆重了一點兒的行動,姐姐全家都在為此準備,馬上要讀高三的外甥陽陽提前做了很多功課,盡量挽回旅行期間給學習造成的損失。其實他早就學厭了,可略微放鬆又有罪惡感,飽受學識“欺淩”的他,蒙受青春期的蠱惑,成了不良學生的獵物,弄出了“風靡”全校的囧事,變得神經兮兮的,姐姐擔心他壓力過大,心理失調,借這個機會也好疏散疏散。高原地帶會有的不良反應,學習預防醫學的姐姐都想周全了,媽媽每出去一次,就買回些需要的用品,臨到出門時,也備得差不多了。
申展是被姐姐慫恿去的,原本她想趁暑假,去語言學校教教中文,多賺點兒外快,為了灰心以後的自己早日能在深圳買個公寓,姐姐幾次三番地“勾引”她,她貪戀親情的溫暖,也想漫遊一下,免得一閑下來就翻來覆去地思忖。
這次旅行的發起人卻不是他們,是姐姐的一個同學。她每到假期便帶著女兒遊玩,沒放假的時候,她就在策劃旅遊路線,收集網上的各種旅遊攻略,以自己的目標為篩選的標準,設計了一個好方案——當然是既省錢又能飽眼福的。除了聯係姐姐一家人之外,她還通過旅行社,聯係了兩個合肥的妹子,召集了八個人,西部之行的租車費和給旅行社的策劃路線費用,人均下來就便宜得多了。這趟旅行絕不是走馬觀花,一日也不過是一兩個景點,包來的車,一路跟行,他們可以省去許多為趕路要費的時間和心力。聽起來是可以專心欣賞美景的,哪怕是不思不想,隻管養眼散心,做個漫不經心地玩賞也好吧,一這樣想,申展就不顧一切地決定去了,她又一次打破了安排許久的計劃,這在她不稀奇,所以她一向對自己的安排持有寬容,她越來越明白,那些對她的心情有衝擊的事物比金錢對她的操控力大得多。
兩個合肥妹子又不去了,因為一個妹子的姥姥生病了,她要護理,另一個夥伴不願意獨自置身於幾個陌生人中,也就不去了。可是旅行社已經找包車公司定好了旅行車,車主接了這個活兒後,推掉了很多行程單,不好再換小一點兒的車,費用上也自然少不了了,姐姐的這位同學——貞蕊同那兩個妹子商榷一番,點醒一番,她們倆付了了二百“違約金”,旅行社的老板為了安慰她們也吃掉了五百元的費用。
申展先到蘇州和姐姐一家碰頭。第二天就和媽媽、姐姐、外甥坐上了去西寧的火車。
火車上,她見到了姐姐的同學貞蕊,那是極瘦小的女人,臉色蒼白,眼睛像兩個壓扁的湯圓,嘴唇薄薄的,失去了紅潤,用口紅劃出了一道纖細的柳葉般的唇線。粗大的毛孔裏塞滿了高級化妝品的粉末,舉手投足間帶著文人雅士的風姿,乍一聽去已經養育了大都市的口音,不過不經意間就爆發出和黑土地一樣渾厚的東北腔,她的女兒白淨秀氣,臉上布滿了粉紅色的青春痘,和對青春痘的怨恨。
她洋洋灑灑地講述著做了三個月的攻略,叮囑她們到時候一定要健談,悶悶的一車人會搞得司機困倦,更糟糕的是他會沒有興致給大家介紹美景和人文特色了。“我特意跟人家訂了一個年輕的司機,我們這種包車旅行,司機要當半個導遊的,老司機太世故,不好相處的。”她捋了捋垂到胸前的頭發,語調中帶著經驗豐富的自信。她似乎覺得申展是個活潑健談的女人,特意囑咐她到時候多和司機交流,好收獲更多的旅行信息。
“肩負這個重任的話,恐怕會表現得很拙劣啊。”申展滿臉慚色地說。
下了西寧火車站,訂好的車在等她們了,司機果真年輕,他那張還有稚嫩的臉上,長滿了紅色的痘痘,皮膚呈紫紅色,嘴巴小巧豐滿,長得並不出奇,但是眉眼間有股俏皮機靈,很討人喜歡。
“出發啦。”大家都上了車後,他回頭望了大家一眼。
“小仇師傅,你熟悉這裏,明天路上多幫我們介紹介紹啊。”貞蕊親切地請求他。
他開朗地笑了笑,“行,好看的地方咱們就多呆一會兒,不好看的地方咱們就走馬觀花。”
“對的,反正嘛,咱們自己的車方便。哎,小仇師傅,你做旅遊幾年了?”
“五年。”
“哦,那蠻有經驗的了,就聽你的了。”她爽快地拍拍手,回頭和申雅姐妹交換了一個滿意地眼神。
申展腦子裏一直橫著昨天接下的任務,準備伺機插個話,就此熟悉起來,聽來聽去,嘴巴愈發閉得緊,簡直透不出一絲空氣來,緊閉的嘴巴封住了心裏的想法,攪得她的兩條腿不由地抖起來,胃部感到激動後的冷瑟,微微地彎下身子,看起來像是在向司機靠近,小仇師傅以為她對他開車或她們的談話很感興趣,稍微側了一下頭,算作對她的致意,這個舉動大大地鼓勵了她,臉上露出遠遠滯後於年紀的羞澀和感激,表情一瞬間和緩了。
“還算有經驗吧,六月到十一月中旬旺季,我都在做。”
“淡季就休息了唄?”
“淡季開出租車。”
“蠻能吃苦的。”
“得幹呐,農村娶個媳婦要六十萬。”
“你還沒完成這個大業吧?”申展把著司機座的靠背,乘著那目光的鼓舞,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
“完是完成了,貸款唄,十年。”他從車內鏡裏瞄了瞄坐在他後麵的申展,帶著坦誠的笑意。
“那也不錯,有的人二十年,三十年呢。”
“沒辦法,現在的女孩要求高,‘有車有房,還要父母雙亡’,嗬嗬。”
“哈哈,我也聽到一個版本叫‘升官發財死老婆’。”申展被旅行的興奮和溫暖的背影誘引著,沒說兩句話,她那傻氣的奔放潑辣就隨著車子忘我地奔馳,一觸即發。
車子駛進了市區。
西寧,是在淳樸中奔向繁華的城市,看到那一張張憨誠而膚質不夠細膩的臉,總感到蒼涼、古樸的靈魂在摩登的步伐中固執落拓地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