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建康城。
這時節南朝的風liu也差不多該到了末路,煙雨的四百八十寺漸漸隻剩下一片迷茫。然而繁華依然還在,太陽才剛剛西斜,秦淮河上的畫舫已經燃起燈火,隱隱傳出斷續的歌聲。
是春天,楊柳低低地垂下,掃過路人的帽簷。偶然風起,柳枝就像挽留離人的手臂,亂舞中想抓住些什麼,終究是空。
遠遠走來一個清秀男子,左手持一根荊杖,肩上斜背一個包裹,像是風塵仆仆,但臉色沒有一點倉皇與疲倦,眼神還尤其清澈與溫婉。
飛舞的柳條掃去了他的帽子,他笨拙地彎腰去撿,調皮的春風好像跟他開玩笑似的,吹得帽子滴溜溜亂轉,男子在後麵攆著,總是差一點才能夠到,逗得夕陽中玩耍的孩子們哈哈大笑。
好不容易男子終於撿起自己的帽子,他瀟灑地撣一撣灰,衝著孩子們悠然一笑,把帽子戴穩,這才從容不迫地繼續上路。
他的年紀不好說,看他孩子氣的笑容,說是二十幾歲也有人相信,但不經意流露出的滄桑,又像是中年人才有的感覺。
男子的腳步很悠閑,速度卻也不慢,居然被他趕在日落之前出了城門。建康治安鬆弛,盤查本不嚴格,不過到了晚間,畢竟還是要四門緊閉的,他就堪堪卡在關門那一刻離去。
眼看暮色就要降臨,男子停下腳步,望望遠處的山峰,頂上有一座寶塔巍然而立。他搖搖頭,歎道:“老和尚騙我,說出了城就到靈穀寺,現在看起來,就算出了城,還不要走上二十裏地不止。”
他在懷中摸索一陣,掏出一把黃紙,在手中搖晃了一陣,又躊躇道:“不行不行!做人還是要腳踏實地,怎能投機取巧?不過一段夜路,自己走吧。”
把紙片塞回懷中,男子愁眉苦臉地望著一路延伸的小道,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還是慢慢地向前走去。
山道不算如何陡峭,隻是越走就越發狹窄,道旁叢生的野草掛住路人的褲腿,一路走去都是沙沙的聲響。要是陽光普照的白天,也算是野趣,不過隨著黑暗越來越濃,配上月光染白的樹幹,恐怖的氣氛逐漸彌漫。
膽子小的人是肯定不敢走這夜路的,兵禍連年,哪裏沒有孤魂野鬼,就算是山中有所古廟,幾位大師能夠超度亡魂,也隻不過杯水車薪。就在這山中,還有不少山精狐鬼的傳說。
不知道這男子是天生膽子大,還是有恃無恐,他一路上雖然一直在嘀咕抱怨路遠,卻還有心逗弄螢火,賞玩月色,上到漸漸高處,更要遠眺秦淮燈火,讚歎不已。
本來亂世之中,孤身一人上路的旅人就是少數,何況黑夜山路,更是出行之人的忌諱,就算是不怕鬼,難道也不怕剪徑的蟊賊?這男子身量雖然長大,但四肢柔弱,不像是個會家子,除非是高人深藏不露,不然就必是個才出門的雛貨,看他衣物雖不奢華,但質料也是上乘,包裹雖小,但也是沉甸甸的,正是強盜眼中的肥羊。
這條山路,本來是往東去蘇州等地的捷徑,若是走官道,反而要繞上幾天。一般人等,也犯不著為了這幾日拚上性命,隻有貪利的商賈,為了多轉動幾次本錢,才會冒險通行。
這時候天已經斷黑,男子更不著急。他慢悠悠地從包裹中取了一枝蠟燭,又拿出火石,敲了半日才打著火,順手把荊杖插在腰間,右手拿著蠟燭,照路前行。
今夜微風,燭火也隻是略略晃動,草木之聲不斷,配合著百蟲鳴叫,還有間或的猿啼狼嗥,也算是天籟。
火光一起,男子麵前就有些騷動,越往前走,騷動就更加大些,可能是蛇蟲鼠蟻避光而遁,也可能是其他精靈鬼怪。男子全然不顧這些,後來興致高了,更是唱起歌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原是屈原大夫的《山鬼》,他唱得卻全不是楚音,音節鏗鏘,像是北方一帶的胡人口音,隻是婉轉之處,也別有情趣,引得身後漸漸集起了一群聽眾。
豺狼虎豹之屬倒不奇怪,雖然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總算也是山中應有之物,為歌聲馴服也解釋得通。其中卻有一道白影,模模糊糊的像是女人身形,也不知道從何而來,就從那男子唱了兩句歌開始,一直悄然地跟在他身後。
男子渾然不覺,還是自得其樂地唱著,夜深之時,他高唱《山鬼》,像是想勾引這些山精鬼怪出來見麵似的,還一路東張西望,不知道找些什麼。前方一無異狀,隻是男子身後的異類,卻越聚越多,那些形狀古怪之物不去說他,光是人形影像,也已經多了好幾個。
幸好是他沒有回頭,這些異物也不像是有害人之心,反而是老老實實排著隊,是真心在聆聽這男子的歌聲。
此時歌聲已經轉成了《招魂》。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歸來,往恐危身些!……”
也不知道男子究竟是什麼心思,深山野林,不知道他是在替誰招魂,隻看到他背後越發多了些虛無縹緲的影子。
一路,月漸漸升高。
歌聲漸漸婉轉低揚。
後麵的聽眾中,漸漸傳出了嗚咽。
男子依然是沒有回頭,甚至歌聲也不曾稍有停頓。他抽出荊杖,輕輕敲打前方的路麵,說是探路,打拍子的成分還多些。
原本有些嘈雜的小路,在歌聲之後,其他的聲音反而安靜下來了。
歌聲悠遠,男子唱完一首,馬上就接上另一首,接合處渾然天成。他臉上的表情也是淡定溫和,與月光倒似是一體。
月已經中天。
路雖長,還是會走完的。
男子停下腳步,也停下了歌聲,前麵不遠處,古廟山門已經在望。清輝之下,斑駁的外牆書著“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大字,大門宏偉也有些殘舊,此刻緊緊地閉著。
男子沒有回頭,隻微微地向前作了個揖,微笑說道:“謝謝諸位一路陪伴,這裏是清靜地,不敢擾亂了各位大師的安眠,不如就此散去,來日還有再聚的機會。”
背後的畜牲異類,像是聽得懂人話一樣,果然紛紛開始散去,有些還會行個禮才走,果然是萬物通靈。不多時,差不多散了個一幹二淨,隻有最初那道白影還怔怔地站在那裏。
男子歎息一聲,溫柔道:“你先走吧,今天已經太晚,等過了幾天,我再來會你。”
白影沉默半晌,彎腰致意,悄悄地又散在風中。男子整了整衣衫,緊走幾步到了山門前,舉起手輕輕叩擊,此時萬籟俱寂,清脆叩門聲傳出很遠。
“嗒……嗒……嗒……”
良久,寺內才傳出一個小沙彌的回音:“什麼人?這麼晚來驚擾?”
男子朗聲答道:“我姓雲,——是石頭大師約我來的。”
※※※
古刹的鍾聲幽幽地響起。
這座廟占地廣大,前院的誦經聲木魚聲,後園隻剩一點痕跡,隻有鍾聲仿佛不拘遠近地傳來,輕輕地敲在心扉。
寺廟一切樸素,後園也不曾有什麼修葺,隻是一片水池,一片草地而已。
兩個人依著一塊石頭席地而坐,石頭上是一個酒壺,兩個酒杯,沒有下酒菜。
“和尚也能喝酒麼?”雲姓男子的口氣更像是在調侃。
他對麵的和尚高高壯壯,皮膚黝黑,袒胸露乳,瞪大眼睛道:“你能喝酒麼?”
“我是俗人,當然可以喝酒。”
“那我是和尚,為什麼不能喝酒?”
和尚揮動手臂,大聲道:“俗人僧人,都是眾生,俗人能做,為什麼僧人不能做?”
雲姓男子苦笑道:“那你為什麼不幹脆還俗?”
“既然什麼都能做,我為什麼要還俗?”
這位句句要頂的和尚,也就是這座古廟的主持——石頭大師。
他不戒酒,但葷腥還是戒的;不戒殺,但色還是戒的。你要是問他為什麼這麼別扭,他一定會瞪大眼睛跟你說:“我高興!”
有這樣的主持,道理上來說寺廟的香火應當受影響才是,偏偏靈穀寺香火鼎盛,雖然地處城郊,但每月城中大戶布施的銀子反而比城內大廟還要多些。
不是因為菩薩靈,而是石頭大師有項絕技——捉妖。
亂世妖孽多,怨魂也多。
想要家宅平安,燒香拜佛請菩薩是免不了的。但有些小妖小怪,搗亂家宅,菩薩慈悲為懷,可能是不管的,但你也不想每天吃飯有人從梁上扔石頭瓦片下來吧?那好,菩薩不管有人管,隻要這位管盡天下閑事的石頭大師出馬,不管大妖小妖,必定望風披靡,從此家宅平安。
石頭大師收費不按妖怪的利害程度,隻看家宅大小,你家隻有三間破茅屋,給你道靈符分文不要,掛上之後一樣有效;三四進的大房子就不同了,沒有三百兩銀子一場法事,再厲害的符也沒用。
傳說相府也曾鬧鬼,這莽和尚隻瞟了一眼,就要了一千兩銀子做七天的法事,還另外要五百兩銀子施粥一月,相爺心痛銀子當時沒答應,當晚鬼怪變本加厲,把他揍了個鼻青臉腫,三天不敢上朝,幸好當時廢帝不理朝政,才不曾丟了醜。
之後再來求到石頭大師,價碼又翻了一倍,沒奈何給了,果然鬼怪辟易,此後每年大筆銀子送上,家中連一點風吹草動都沒再有過。
賺來的銀子也不見和尚修築廟宇,也不見他重塑金身,若說吃喝,也用不了那許多。
雲姓男子一氣喝完杯中殘酒,撇撇嘴道:“都說你這個和尚是個小氣富翁,拿這些淡酒來招待客人,想來對寺中僧侶更是刻薄。”
石頭大師哈哈笑道:“這酒還是灑家舍不得喝,你雲夷吾來,才拿出來的,這潑貨還來挑嘴。別人不知,你還不知道我和尚的銀子都去哪裏了麼?”
被稱作雲夷吾的男子搖手道:“你那些銀子我看全是白落,這檔子事情,要是世間財物能起得了作用,又怎麼會到今天這個地步?”
石頭大師歎了一口氣道:“灑家也知道恐怕於事無補,不過就是盡點心力而已。算了,不必說這個事情,我倒要問你,你這次來江南,要待多久?”
“少則三年,多則幾十載,這哪裏說得定的。”
“為何南來?”
“佛祖為何西來?”
雲夷吾忽然打起機鋒,他臉上也現了惆悵,不過隻一閃。
石頭大師瞪大眼睛,望了他半天,道:“你不說算了,你來此可有住處,不然住在寺中也是無妨的。”
“你這裏太清靜,我住不慣,昨天來的時候,已經在城裏賃了一處房子,在你這兒耽擱幾天,就搬過去。”
“紅塵俗世!有何可戀?”
“嗬嗬,我可是俗人哪!”
兩人吵吵嚷嚷,偶有小沙彌探頭進後園望一望,也不敢打擾。
這時候已經過了午後,雲夷吾昨天晚上半夜才到,安頓下來,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被這和尚拉起來吃午飯,下午就到這片後園喝酒聊天。寺中過午不食,因而也沒有下酒菜準備。
園子的四角,分別種了四棵大樹,樹高幾十丈,樹冠亭亭如蓋,園內園外都能遮擋不少。
後園中央的水池,與前殿放生池有暗河相連,池中金魚悠然戲水。池子上橫跨一座廢舊的浮橋,估計也沒有人再去走,多繞幾步恐怕更安全些。
雲夷吾自在看看園中風景,石頭大師卻是變了一副臉色,似乎有什麼為難之事想要開口。
“雲……有事請你幫忙,不知你……”
“你叫我什麼?”
“雲……先生……”
“雲什麼先生?”
“雲大先生!灑家有事要你幫忙!”
雲夷吾長笑一聲道:“你這塊大石頭,我喊了多少聲石頭大師,你總算才回我一聲,不用這麼勉強吧?好,你既然按我的規矩,我自然是要給麵子的,我早就知道你這裏有事。說吧,是不是山鬼的事?”
石頭大師恨恨道:“你這鳥雲,還真是什麼都知道,不錯,就是山鬼的事。這次我可真沒法子了,隻好靠你人算勝天的雲大先生,看看有什麼辦法?”
“那麼,到底是什麼情況,你詳細說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