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樸素生活備忘錄
技 校
直到那個雨後的清晨,我才知道,生活了十六年的小城邊緣,還有一個日夜喧響的所在,對於那裏的情況,會搖著腦袋,一無所知.但是最終,我卻融人了那樣的陌生之中。
一直以來.我是一個無所用心的人,表現在學習上,確實讓爸媽傷了一回腦筋。
中學畢業前夕,所有的中學生都像大齡青年一樣,急急地找“婆家”,我卻優哉遊哉地不緊不慢。中考之前.我和另一名女生被班主任帶著去考幼師,第一次去營口一試“刀槍’(那時盤錦還沒建市,而隸屬於營口市)。文化課且不說了,專業課試唱時,我把優美的(大海我的故鄉》唱得一波三折,波濤翻滾,遠遠離了譜,結果當然可想而知。接下來第二“戰”是師範。那時的師範被某些人叫做“吃飯’,因為考上師範,就意味著吃上了皇很。而這樣的機會.學校通常會給那些學習成績較好,但家境困難的學生(多數是複讀生)。
那年月,沒有哪個家長督促孩子學習,衣食住行已讓他們足夠勞心費神,我們都是在他們的疏忽中長大的。爸媽永遠也說不清我是如何從一年級下學期開始了學生生涯,說不清我在小學的風光、在中學的迷迷糊糊,而隻在“曆史”轉折的關鍵時刻,象征性、程序化地擔優一下。
我說讓爸媽傷腦筋,不是因為我的壞,而恰恰是因為我出其不意的好:我一下子考上了三個學校——縣重點高中、營口市衛校(隻有護士班)和遼化技校。到底去哪個好呢?權衡利弊.最後決定去技校。爸說:去吧去吧.如果你有誌向.還可以帶職上大學。他們一直認為,女孩子大了,心事多,上了高中,腦子就不靈光了,爸還拿他們單位一個同事的女兒做反麵典型。沒想到,那個一直躲在幕後沒有出場的女孩,卻改變了我的一生。
1983年8月10日,第239號,盤山縣高級中學開具的錄取通知書隨著我南征北戰,依然被我完好地保存著,二十一年啊……近半年。縣高中的一個班級在點名時,還在喚著我的名字,而那時,我坐在西北角的技校課堂裏心猿憊馬。我不反抗,即使心裏別扭得要命,仍然不反抗。但是.每年中考那幾天,我不說、不笑,大夏天的,卻冰肴臉。現在想想,媽也夠難的,她用餘光溜著我,總要心照不宣地做點好吃的給我,像補欠什麼。這麼拗了幾年,也就過去了。
技校是離就業最近的學校,而且從上技校開始.每月就有十七元五角的助學金可得(那時工人的月工資基本還沒有過百的呢),每學期學習成績前幾名還有獎學金,光明前程根本不用展望就有了。
那些工廠的子弟們隨便考幾分.就一腳邁進了技校。而狡們,卻是一路拚殺著擠進去(因為是第一年麵向社會擴招,錄取比率與重點高中相同),盡管我們的學習成績高出他們幾檔,那些子弟還是覺得我們占了天大的便宜,而總想在氣焰上壓過我們,處處趾高氣揚。所以,我不與他們合流,總是靜靜地獨來獨往.
我像一條拋物線,把自已不負責任地隨手丟出去,然後又按著原來的劃痕,一點一點往回摸索。如今,看到老同學,談起過去,他們都會說,中國少了一個大學生,卻多了一個作家,難道這不是件好事嗎?我隻想說:在一秒鍾內失去的東西.在另一秒鍾內任何人也休想再挽回它。沒有實現的大學夢,永遠是我心中的隱痛!有一次,我們在閑柳.丈夫說:“你就像流落民間的公主,雖然曆經千辛萬苦,但是最後,你還是回到了久別的皇宮。”我心潮激蕩,眯著眼睛,乘著想象的翅膀不著邊際地飛升,飛升.居然感動了老半天,雖然,我知道我是地地道道的平民。那一刻,我才看清,他還懂我,並不像我平日裏埋怨的那樣粗糙、淺顯、大男子主義。可是,一日難再晨的優傷忽又密密地聚集·。……
技校的圍墉外是一片荒塘,那荒蕪開闊著,直到遠遠地被寬窄適中的六裏河塤堤攔截。每天下午放學後,我和另一個女生準時穿過那片荒地,再過一座小木橋,去公交站點候車。不管在學校時是多麼歡欣,不管她跟我講著多麼好笑的事。一轉到圍坡外,我就會難過,心裏空落落的.似有淡淡的愁緒峨來蕩去。盛夏黃昏,瘋長的蓬草高過人頭,時而有風輕輕地吹送,如果那條曲折著穿過荒塘的鐵路線上.恰好有火車駛過,望著模枷的遠方,我還會更難過一些。
我與文字的聯係.大約就是從那一次次的難過開始,並被我自己有心無心地發現、記錄、保留下來。技校三年級時,我發表了第一篇文章——徽2小說《小站,秋葉又落了》。是1986年元且。《盤錦日報》創刊號。套紅。宋任窮題寫的刊頭。這個標題的悄境愈韻.卻氮盆成我做人和行文的底色。完全是無意識的泄落。不幸言中。
那些細腸子的流程圖讓我眼花繚亂;焊槍、管鉗、車床又太過刹悍,也不能讓我輕易地就愛上。混在一堆大大咧咧的操作工中間,感覺我像設備突然的喘振,讓我自己都覺得有點格格不人。
而他是另一個更大的喘振,與整體的“合唱”幹脆就不合拍。在那間高高是空的操作室裏.我遇到了他.這使我們的關係從一開始就有一點危險。我被分配到他的崗位實習,他是我的第一個“師傅”——不僅僅是幾個月的師傅,最終,他成了我不知期限的丈夫。那時,他正焦灼地等待機會,調離那個令他咬牙切齒的崗位,他並不知道我是他的“機會”而我自己也不知道……
房 子
他喜歡把屋子裏的家具娜來娜去.隔一段時間就娜一次,隔一段,娜一次,變幻著多種可能,他說這樣會有一種新奇的感覺,是將儉樸生活過出豐富的一個好辦法。我對所謂的變化沒什麼感覺,甚至有些討厭,但是又說不出有什麼不好。反正.那時候的力氣多得是。不論小物件.還是大家什兒.搬來娜去.玩兒似的。
後來,他嫌那樣的創造性還不夠過癮.幹脆動起了刀斧。他會在上班的間隙,避開領導的媽子目光,蹬著破自行車,興衝衝地跑到建材商店,買回三合板、滑輪、釘子、乳白膠什麼的,再吹著口哨,叮叮當當地把它們敲在一起。
最成功的傑作.應該算那個整麵場的拉門壁櫥了,至今為止,我還不曾見過那樣“多功能”的家:整塊的大玻確從擁頂瀉到地麵,對.是瀉,陽光普照的時候,玻瑞明晃晃的,光扭從上傾瀉而下。像舞蹈室,幸福地眩暈,有一種想踏起腳尖的感覺。說實話,我對他的手藝心裏沒底,就當他是胡鬧吧。所以,剛開始的新鮮過後,雖然他滿腔熱情、點燈熟油、加班加點地苦幹,我還是充耳不聞地睡成死狗,對那些鼓舞鬥誌的“鼓點“無動於衷。
現在想來,如果不是成就“理想”的願望支撐,如果不是年輕,怎麼會有那樣的傑作?偶爾,因某事某物觸發多愁善感的神經,提起那段往事,他會把沉重的身子更深地陷進沙發,或徽散在床上,頓悟似地說:現在嘛,我可沒那份精神頭兒……完全是洞徹世事的輕蔑、不屑、油腔滑調。
我曾在“舞蹈室.裏搔首弄姿地拍了許多照片,並被化駿室那些女化驗員們羨慕不已,爭相效仿,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其實.我不是、也不敢對她們的相貌和作法不齒,我隻是對她們的年齡不以為然——都三四十歲(太老了)的人了,還有那麼多閑心!從很早起,我就對數字沒概念,卻對年齡異常敏感。
以他的才情,如果稍徽有點耐心,當木匠或者作家,我想都能搞出點兒名堂。可他是短跑運動員,對長跑沒興致。所以這兩樣,他一樣也沒做成,弄得我不幸做了商人婦(要是大商人也就罷了)。因此,我不僅對他的淺嚐輒止耿耿於懷,還對那個直到搬家時也沒漆上顏色的寫字台念念不忘。
那個寫字台一頭裕在書櫃上,一頭是三個抽屜的方櫃,一塊木板在上麵隨意地一放.效果就出來了,幹淨、簡捷,透出率性。像人,樸素,而又暗含著某些深刻和憧憬。我曾在那個半成品的書桌上寫過一首歌煩五月的長詩,還得了公司宣傳部征文的一個什麼獎。而他在另一間屋子裏,端坐在小板凳上,寫下了另一首差不多長的詩。依我看,他的詩比我的要好那麼一點點,但是他的,隻登在廠報文藝副刊上,井沒有得獎。這大概是因為他的小板凳比那個書桌要矮一點、委屈一點的緣故吧。
以他的工齡,應該能分到更好些的房子,但是,卡在調動工作與結婚、分房子這個時間的檔口,那個舊的一樓,就成了我們不能討價還價的最終歸宿。大約是三十幾個平方吧,也記不真切了,好在我滿足於它的小所給予的溫度,不至於因空曠、因過分狂喜而無從把握。幼兒園、學校、醫院、商店、菜市場、俱樂部、車站、派出所、銀行、發廊、郵局、照相館、報刊亭……凡是與生存息息相關的壓望.都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實現‘完全是讓人徽惰、安逸、沒有理想的生活境況。我一直認為,在那裏終老,也不是件很壞的事,人的一生大體也就是如此吧,說不上精彩,可也不算缺項。可是,我卻一點點遠離了那裏.完全無知無覺。這使我相信:確實有一個叫上帝的老頭兒,站在高處的雲層裏,我們看不見他,他卻能看見我們,並施了魔法,把我們引上一條命中注定的路。
五年後(也許是六年》,我們開始了第一次遷移。
孩子在手上.要搬走的簡單家具在車上,‘再沒什麼重要物件了。但我還是覺得有什麼被落下了——除了尚存的流蕩氣息、永不回還的春花秋月,還會有什麼呢?我在屋裏屋外轉來轉去,轉來轉去就到了向陽的窗外。
窗外,那個橢圓形的花壇早已調零了芳菲,那個時節,它的枝條幹枯,醜陋,沉歇著,保存著一息遊絲的火種,與其它的花壇相比,實在看不出它有什麼不同。而在那個特定的時刻,是它,是我自己的一種氣息在牽引著我——兒子曾經住過的“臥室’就在幹硬的土層下麵,那沮軟的胎盤,依然還是深埋時的樣子嗎——在那個黑夜,當他和婆婆喊喊喳喳地埋下它時,便埋下了一個關於生命的秘密。我始終沒有看見用血肉構建的溫室,跟隨我十個月的隱秘器物,但是誰又能說我沒見過它的模樣呢?在一年一年迎春花、丁香花的開放中,我早已見到了,小簇小簇的,大朵大朵的,綻開與閉合,欣喜與優傷……
在那裏,我們都離開了自己的房子。
玻 子
他跑供銷,不得不時常地“跑”。這樣的生活是從我們剛結婚時就開始了。他說如果不是因為要與我談戀愛(那時還一下子想不到結婚的事),他不會破死命地,從那個轟鳴的一線生產車間逃出來,不會軟磨硬泡地去與那個萬惡的領導糾葛個沒完。那不是他的強項。在世俗的眼中,我們之間隔著多少距離,我渾然不覺,傻乎乎的,例是長我四歲的他,早些把這些看穿。
也許是獨自生活的時間過多,從那時起.就定下了我介於婚姻與獨居之間的生活基調,直到如今。在那個電話還沒有普及,資訊還欠發達的年代,每一次關於他歸來的消息,我都是在單位得到;得不到消息的時候,我隻能依靠女人的直覺去猜側:我把飯放在燕鍋裏,把換洗的衣服放在床上,把暖綿綿的紙條留在茶幾上。一次次,換來推開房門一刹那的驚喜,或失落。
他跑來跑去,近三年,一轉眼就過去了,而那個幻想中的小人兒還是沒有出現。起初,我們怕他來,怕得一驚一乍。兩年後又想他,想得優心忡忡。越想,越覺得日子虛無,恍你,沒參照,看不見摸不著。每次回爸媽家,連我們自己也和他們一樣,回頭回腦地找,好像還有個什麼人.被我們一不小心關在門外了。
後來,是媽首先沉不住氣了。她讓當醫生的表姐夫,帶我去看一個老中醫。我永遠記得那天,冰天雪地明.幾十裏路,小公汽裏,人與人露不出完整的肩,像大會後的合影。我心脆薄如冰。那個溫和的老中醫給我拿了兩副同樣溫和的中藥。雖然我的眼睛羞報而認真地看著他,但是他說的話,我幾乎全沒聽清,而隻對一句話心懷不滿:他說我的血涼。可是,我的血分明是沸騰的!尤其是想到那個沒有著陸的小人兒的時候!怎麼會涼?回到家,天完全黑透了,我的心也一下子暗下去。我把那兩袋亂七八糟的草草籽籽,惡狠狠地甩手丟進書櫃的底門裏。見鬼去吧,怪裏怪氣的昧道,怎麼能與甜甜的奶香聯係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