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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煙花

堅冰塵封了曾經的水麵,便塵封了一段往昔.那過程定然是緩俊的,那緩慢的速度是從喧囂走到寂靜的速度。從青蔥走到暗揭的速度,是從長走到短的速度,而氣息一定還在冰層下麵完整地存留著。

湖濱路,如我的想象一般沉潛、靜謐,沒有一點聲息,歐亞風悄的街燈和懸於中天的朗月.並不能使湖邊的景象清明起來,周遭一律是黑熱燕的。但是,記憶清如葉脈。我仍能準確地記起它們各自的頤色:朱紅明黃的運動器械、奶白色的櫥欄、祖色湖藍的遊船.還有,沒來得及回心轉意的衰衰草色。但在那一刻,全部被紋絲不動的黑遮蓋了,嚴嚴實實。

偶爾,四戮的禮花倏忽間把靜寂擦破,還原它們以本色。遠遠近近的。深深淺淺的。

沿著湖濱路疾馳——那是我們無論睜著還是閉著眼睛都不會錯走的路,沒有誰講話,我們都想著快點回家,像浩浩蕩蕩的返鄉人一樣,回家,隻有“回家,過的才是“年”啊。而我們回家隻是為了看那場花花綠綠、熱熱鬧鬧的晚會嗎?說實話.它的魅力早在幾年前就已大大削弱,像日子過久了的夫妻,更多的例是一份眷顧和牽念在裏麵。知道它還在,就好。

這是我們第幾次穿過這條街道呢?星空下的南靜是相同的,惆悵是相同的,不同的隻是被固化的那一片江水,還有江水一樣不再重現的華年……

爆竹聲緊一陣慢一陣,密一陣魂一陣,像暖風和CD音樂般的VL暖氣流,一路陪襯著‘散散淡淡地點染著氣氛。他們中午買下的小禮花和花色繁多的甩炮兒沒有放完,大半還載在車的後備用裏,它們像能動能靜的人。守成著,不肯言語。

車過湖濱路,兒子沒有像每年那樣要求停下來,在湖邊的碎石小路上留下幾束隔歲的焰火.也沒有提起去年或者前年湖邊的禮花怎樣翩眼、好看。顯然,他的心思已不在那兒。

沒有誰肯講話,穿過黑夜,穿過明明滅滅的煙花,我們回家。

光彩乍現,然後消逝,散在空中,淚成背景,留下黑黑的洞。是的.天空廣博深邃得虛無.注定什麼也盛不下。

繽紛退席,但光華還在眼前晃動.如億萬隻螢火曳兒,提著小小的燈。我把麵容與天空平行,仍然看不到星星。但是,我知道,星星的光芒還在,而且不會缺少一分,隻不過,驟然的光亮太蠻橫、太搶眼,湮滅了恒定的星輝。

誰是最後的歌者了盛開與閱零。短促與久恒。

抓不住的存在,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居所的梭下是一家很闊綽很排場的飯店.每天中午和晚上,飯店門前的紊華車頤指氣使地顯示出它的舫氣,這個舉國歡慶的節日當然要有所表示。劄花絕對是要放的,但我沒有想到會那麼久,足足放了一個多小時。不用下樓,隻需俺著銀亮亮的扶欄,從窗子望下去,盛大的狂歡便可一覽無餘。但是.就是那個極簡單極簡單的動作我也不想做,充斥耳畔的轟響讓我敏銳的心沉墜、頤抖不已。斑湘的色彩透過薄薄的白紗窗投映射進來.把我的身體勾勒成虛幻的剪影,把臉涸成鬼魅的五頗六色,百變妖魔一般。我陷進沙發裏,拐愣的,傻傻的,沒有思想。經驗告訴我,禮花一束束、一環環飛翔著,乘著千姿百態、風情萬種的翅膀飛翔著。不用印證,它們已在我心裏佇留,在最沮暖的所在,在最傷感的所在佇留.像菊花,像蒲公英,像瘋狂,像墜落,總之像那些跑出去就再也回不來的什麼。

我不喜歡熱鬧,不喜歡被擁來擁去,不喜歡乍驚乍喜.隻喜歡過平常的日子:布衣、菜蔬、陋室、從容的敘述、淡定地遊走、樸素地思想,避開節日的陷阱,避開威儀的車隊,避開追光燈、注目豐卜……熱鬧讓我慌亂、心悸,不知所措.度日如年。煙花,讓我犯愁,一籌莫展。

向左走,向右走。許多人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卻一輩子也不曾相遇。

然而.我還是遇見了他——再次遇見,如果我們曾經有過約定的話。

他向我描述他的心慌、氣短、臉紅、心跳,在第二次喝了許多酒之後,低聲地描述。真的令我驚訝i我說我隻是覺得意外,覺得不可思議,再有嘛.就是一點點親情被尋回的感覺。

十九歲.一段讓人啼噓不已的時光,還沒等開口,已然心緒難平。那一片青春的綠草地,放牧著,生長著;同時也板結著,委頓著。但是,所有的枯榮都是獨自的,鐵軌似的平行,如果非要承認我們的枝藤曾經有過某種方式的瓜葛不可.那麼,惟有“記得”,淡淡地記得,談如真昧的水。

那天,他說了許多讚美的話。我知道他是個極有分寸的人,他的自尊、誠懇、義氣、懷舊讓他說出真話,當然.還有酒精的一點點作用。我寬釋地笑笑。是啊.對過去,誰沒有滿腔的晴歎和感慨呢?說與不說要取決於相應的條件:時機、場合、悄緒、夭氣,更重要的,還要有一個悉心的傾聽者,一妞一笑,恰到好處地回應。如今.我們都活得太苛刻了,對別人苛刻,對自己更苛刻,所以,這樣的機緣真是少之又少。

我微笑,保持著與人交往的標準的名片感覺。他說,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你怎麼會成為一個作家?他的認真摸樣讓我忍俊不禁.我反問自己,我是作家嗎?我常對自己的角色產生懷疑,尤其是與過去的歲月對接的時候。過去,讓我通體透明,任何實的、虛的物件都遮不住它的粗村。他說,那時候,每次從圖書館那個小窄窗口遞給你借閱證時,你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我極迅速地搖頭。他沉吟片刻說,你應該知道啊。找仍然不停地搖頭。他對我的沒心沒肺實在無法忍受.很無奈地停頓了一下.然後轉換話題說,從讀書到寫書這個過程·一唉,想不到,真想不到……你也寫寫我好嗎?

我隻是笑,很禮貌地笑,十七年了,十七年的時空彌漫著幾多煙雨,幾多塵霧,我的心總是不能輕鬆自如,總是不能四平八穩地放平。那已經發生和沒有發生的,我該以怎樣的姿態和心境去回念和評說?曾經.是一個多麼沉重多麼奢侈的詞,過去.也是。雖然兩個具體的人之間並沒有什麼確實的關聯,但是.如果與煙花般的光陰相續接,那麼,便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想想看:我們一定嗅過同一朵挑花的芬芳,感受過同一縷春風的吹拂,看過同一片煙花的怒放。隻緣一次沒有預約的重逢,一次回溯,十七年的焰火就泯熄了嗎?十七年的雲冤就揮散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