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掉頭
一
胡金水骨碌碌從床上滾到地上,碩壯的身子赫然睜著九隻刀眼,使他看上去活像一條泄漏的油管。血霧很有力氣地噴射到發黃的蚊帳,幹爽的草席、暗黑的瓦頂,還有黃羊蒼白的臉上。黃羊手裏握著一把匕首,鋒刃上新鮮的血珠一滴滴往下墜,黃羊聽得到粘稠血珠落地的聲音,就像那下了一夜的雨,在黎明時分將最後幾滴眼淚打在青瓦上。
胡金水的血快流幹了,身體漸漸癟下去。還有一道工序,黃羊將握刀的手重新舉起來,有一點艱難,手像從麵團裏拉出來,拉出來落下去,胡金水下身的那玩意一下到了手中。黃羊掂量掂量,沒幾兩重,他拋起來,握刀的手在空氣中挽了幾個刀花,那物遇刃化整為零,落英繽紛。
原來讓一個鮮活的人變成一具沉默的屍首太容易。笑聲從黃羊的嘴裏鑽出來,嘰嘰咕咕,嘎嘎嚓嚓,這麼難聽的笑和山上的老鴰叫得一模一樣。黃羊被自己的笑聲嚇了一跳,可他控製不住,那笑聲像是躲在他身體裏的另外一個人發出來的。笑聲讓夜變得更為淒涼,黃羊邁步出門,投身於微涼的夜幕。屋外是白色霧水的世界,它們腐蝕他的身體還鑽入他的鼻孔,它們像是安眠藥,黃羊的眼皮突然重得睜不開,他腳步踉踉蹌蹌,東西不分,終於,腿一軟倒在地上。
這樣的睡眠是長不了的,黃羊醒來的時候周圍還是一團黑暗,他直起身,呆呆坐了三分鍾,前塵往事在三分鍾的隧道裏馳騁電策,一切鮮活重現,比花開還燦爛。黃羊把手放到鼻子底下,一道血腥味在指間如蚯蚓般焦躁地遊竄。他的身體開始抖動,抖得腳下的塵土瑟瑟飛揚。他站起來在蛐蛐歡叫的夜色中飛奔,他要尋找一條河,隻有一河的水才能洗掉可怕的血腥,安撫狂亂的靈魂。
不知道跑了多遠的路,眼前有一條隱於草林間的河,嘩嘩從西向東流。黃羊不探深淺,雙腳並攏躍進水裏,冰涼的河水迅速沒過他頭頂,他張口銜住一兩根飄過嘴邊的水草,腥腥的,滑滑的。魚兒舔掉腳丫裏的髒泥,流水衝掉毛孔裏的血腥,黃羊緩緩浮出水麵,淺黃的月光撫摸他精瘦的身體,他的皮膚如初生嬰兒般純潔細膩。清風拂麵,夜很安靜,夜也睡著了,恍惚間,黃羊覺得什麼也沒發生,自己什麼也沒幹。
但是,不可能,刀子已經刺進去,血已經流出來,一切都如這河水向前不回頭。黃羊想,他隻有逃,頭不回地逃。
借著黎明淡金色的晨曦,黃羊看見河岸上有一條和河流一樣彎曲的公路。
二
大哥,你的車到哪?
花坪。
捎我一程吧。
……
師傅,你的車到哪?
紫竹林。
帶上我吧。
……
大叔,你的車到哪?
巴河鎮。
巴河鎮在什麼地方?
遠著呢,離這裏有三百多公裏。
越遠越好,師傅,我坐後車鬥,帶我一程好嗎?
開車的想路途遙遠,有個伴也好,點點頭讓黃羊上了車。黃羊手腳並用爬上貨車後麵的空車鬥坐下,頭靠在雙膝上,手抱頭便睡。他已經馬不停蹄地走了一個月,換了十幾趟車,包括貨車、班車、拖拉機,甚至還有牛車。車輪滾動,黃土飛揚,坡月鎮離黃羊越來越遠。他現在感覺坡月鎮是一個很虛幻的東西,就像隻搭了一個空落落的架子的樓房。坡月鎮有一條四季充盈的河流橫貫整個城鎮,即使它街道兩邊都是蔥綠的芒果樹,一到夏天橙黃的果子掛滿枝頭,香飄百裏;即使它的秀色讓每一位異鄉人讚不絕口,坡月鎮還是虛幻的,像沐浴在雨霧中,讓黃羊的記憶無法接近。
醒著的時候,黃羊想得最多的是母親劉蘭香。在想象中劉蘭香隻有一個動作,佝背坐在陰暗的屋子裏抹眼淚。他想母親怎麼能不哭呢?家裏的屋梁快被蟲蝕空了沒錢換新的,幹了一輩子的水泥廠關門大吉,現在她的兒子又成了殺人犯。除了抹眼淚,劉蘭香不會有多餘的動作。
黃羊偶爾也會想起胡金水。胡金水還是那般生龍活虎的模樣,一張油紅的臉,一顆顆飽滿的青春痘,粗著嗓子,揮動手臂,嘴皮翻飛,似乎還在教訓人。這樣的人早該死了,黃羊一點不後悔殺了胡金水,甚至一想起收拾胡金水的情形就莫名興奮,他覺得這一舉動是他的成人禮,是他在這世上活了20年做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
胡金水和黃羊同歲,這在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來。胡金水比黃羊高一個半頭,剛進入青春期下巴磕的胡子就跟地裏的野草一樣密密匝匝。每逢有赤身裸體的機會胡金水從不放過,例如打籃球,胡金水一上場就把上身的衣服扒光,露出一身橫長的黑肉。為了吸引更多的目光,他經常錯位搶球,最拙劣的是無謂地與對手爭球,讓比賽緩下來看他和對手從裁判員的手裏重新爭球。在比賽場上,胡金水能感覺到周圍異性煙熏火燎的目光,火力集中於他裸露發達的胸肌和結實的腹肌,當然,一葉知秋,女人們想到的會比看到的要多。沒什麼比這更讓胡金水得意了,贏不贏球他才不管呢。
胡金水得意的地方正是黃羊自卑的地方。鎮上人都說黃羊長得像他媽。按民間說法,男孩長得像母親有出息。可黃羊的女性特征過於明顯,皮膚白白嫩嫩,嘴唇紅緋緋,肩膀瘦瘦削削。最要命的是,黃羊到該長胡子的年齡,一根胡子也沒長出來,也沒有要長的跡象。看著夥伴們嘴邊一茬茬往外冒青芽,黃羊急了,聽人說用刮胡刀在皮膚上經常刮拭,就能長出胡子,他從劉金蘭藏錢的笸籮裏偷了十元錢,上街買了一把刮胡刀和一盒刀片。直到把刀片全用鈍,用斷,把臉刮得脫皮發炎,黃羊臉上的胡子還是沒長出來。
胡金水斷言黃羊不僅上麵沒長胡子,下麵也沒毛。胡金水說黃羊下麵沒毛的時候,一臉壞笑,是對著全班同學說的。有的人說沒見過,不能隨便冤枉人。胡金水的鬥誌被鼓舞起來,衝黃羊招招手,黃羊緊張地往後退了兩步,胡金水的眼睛鼓起,嘴裏發出嗯的一聲。黃羊像是被這威嚴的嗯的一聲牽著,低頭一步一挪地走到胡金水跟前。胡金水幹淨利索一把扯下黃羊的褲子。從來沒穿過內褲的黃羊下身空蕩蕩展露出來,那隻孤伶伶的雞仔抖索索的,果然一根毛也沒有。班上同學嘩地笑成一片前後起伏的潮水。胡金水拍拍黃羊的肩膀,好像很讚賞他配合完成了一項出色的任務。黃羊,沒什麼大不了的,隻要長著那玩意就行,沒有掩護隊,我們照樣打炮,胡金水說。
黃羊不是第一次被胡金水拉下褲子,他知道這也不是最後一次,胡金水已經把扯他的褲頭當作一件樂事。什麼時候才到頭呢?黃羊想除非胡金水死了。
胡金水還向所有人宣布一個秘密,黃羊一隻卵蛋大,一隻卵蛋小。黃羊的卵蛋確實一隻大一隻小。黃羊14歲那年得了睪丸炎,劉蘭香帶著黃羊到鎮衛生所看病。鎮衛生所就一個人上班,皮無雙兼任所長和醫生。皮無雙是胡金水的媽。按照當時黃羊患病的情形,隻要連續打一兩個星期的青黴素就可以消炎。可劉蘭香拿不出錢來。劉蘭香坐在皮無雙辦公桌的對麵哀求,你先讓孩子打針消炎,錢過後我一定補上。皮無雙本來和劉蘭香是近日無仇的,可她聽說自己家的男人鎮長胡大國和劉蘭香有點說不清楚。自己的男人是什麼貨色皮無雙能不清楚嗎?她在胡大國那裏不敢鬧,對劉蘭香卻是早恨出油來了。皮無雙說,我這是國家單位,做的不是無本生意,不能賒賬。黃羊這麼點大的人那見不得人的地方怎麼會疼呢?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吧?哎喲,真是造孽。
劉蘭香平素就不太會講話,給皮無雙一頓夾槍帶棒的譏諷弄得又羞又怒,她拉扯黃羊的手出了衛生所。沒有消炎針打,黃羊老握著下身叫疼,叫得劉蘭香心煩。劉蘭香說,我還是去死得了,死了就聽不見你叫了,我也活夠了。劉蘭香整日說著要去死,說得上了癮,半夜裏一把掀開黃羊的被子說,兒啊,我們一起找你爸,好不好?劉蘭香的眼睛閃閃發光,夜裏就像兩團鬼火。黃羊嚇著了,身子往床裏邊縮說,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劉蘭香說,別怕,我琢磨著那地方也不錯,不然你爸去了怎麼也不見回來過,想是被迷住,顧不上我們母子了。黃羊聽著更怕了,撲通跳下床跪在劉蘭香跟前說,媽,我不想死,我也不要你去死。劉蘭香呆了,歎一口氣,摸摸黃羊的頭頂,悠悠地回自己床上去了。
黃羊躺在床上再也不敢睡,偷偷監視劉蘭香,他怕母親真的想不開找他爸去了。這時候黃羊特別想念父親黃草。如果父親還在,日子就不是這樣了。那年,坡月鎮的百鳥岩發生火災,鎮裏的幹部都趕去救火,黃草隻是鎮政府裏一個打掃衛生的,也跟著去了。火勢隨風走,一陣突如其來的逆風把大火的方向改變了,黃草被圍困在灌木和野草堆裏活活烤焦。等大家把黃草從火堆灰燼裏扒出來的時候,黃草已經成了一節炭了。劉蘭香抱著這節炭哭了幾天,才鬆手讓親戚拿去葬了。黃羊隻有八歲,頭頂纏了一圈白孝,隻知道張著一張缺門牙的大嘴對天哭。
黃草不是正式職工,鎮政府象征性地發了一點撫恤金。劉蘭香覺得丈夫是為了國家和集體的利益犧牲的,一次一次地找鎮長解決問題。鎮長胡大國平素對胡攪蠻纏的婦女很有一套,劉蘭香在他眼裏更是一碟小菜。看劉蘭香還有幾分姿色,胡大國就在辦公室裏將劉蘭香弄了。弄完後沒洗手就寫了一張紙條,同意鎮裏每月支出29元撫恤金給家屬,但是劉蘭香必須每個月都要來討他一個簽字才能領錢。劉蘭香拿著單子每月跑鎮政府領錢,領到錢後,她會坐在自家後院的門檻上,對著日頭,嘴裏一遍遍磨著一句話,斷子絕孫的胡大國。
三
黃羊跳下車,膝蓋一軟跪到地上。他卷起褲腿,發現兩隻腿腫脹透明,待他把兩隻粘濕的球鞋除去,腳板底積了厚厚一層白色死皮,這是長時間坐車,腳不沾地的結果。他的臉也比原先腫脹了一圈,這又是沒有好睡眠和好飲食的結果。黃羊坐在地上搓揉腳板,伸長脖子打量四周,這裏沒有山,這裏的人講話像鳥叫,走路特別快,這是什麼地方呢?黃羊想連我都不知道走到哪,公安更猜不到我在哪了。
有了這麼一個想法,黃羊的腳步緩下來,他不是那麼急著趕路了。他買了一張地圖,在地圖上找出坡月鎮大致的方位,然後圈了一個圈。這個小圈代表坡月鎮,他不在乎走到哪,隻要是遠離這個圈就好。
黃羊靠打小工來維持和改善他的行走。他有時在火車站附近替人扛包,有時在客運站替人卸貨。他喜歡在這兩個地方幹活,掙了錢可以馬上走人。有雇主來的時候黃羊會奮力擠在同行的最前列,人不斷往上蹦跳,嘴裏把“雇我吧”“雇我吧”喊得山響,雇人的還是不太喜歡雇他,雇主喜歡在人群中挑選那些個頭高大,肌肉結實的。但是,從別人指縫中漏下來的活也夠黃羊做了。黃羊幹活的時候不省力氣。在日頭下幹活,別人興許還會頭上戴頂帽,黃羊絕對不戴,更多時候他還把身上的衣服除下來,半裸奮戰。他希望日頭把臉曬黑,把身上的白肉曬成黑肉。一開始很難,脫掉一層皮後黃羊的皮膚又會白得跟從前一樣。但他堅決的不吝惜使得一身的白皮也有了脾氣,不願再被折騰,日漸黑了下去。
平時,黃羊和各色在城市裏打工的人混住在一起,他們的住所一般是城市周邊非法搭蓋的大棚,一個大棚住20多個人。夜裏汗臭、腳味、鼾聲把整個大棚弄得熱乎乎、臭哄哄。睡在這樣的地方,黃羊是連夢都沒有的。但住在這種地方很安全,所有人隻有一門心思——掙錢。從來沒有人會問你從哪裏來,叫什麼名字。
一個叫忠伯的老頭和黃羊搭檔了幾次,歇息時經常扔給黃羊一枝粗劣的香煙。黃羊點燃香煙,吸兩三口,口腔裏立即抹上一層厚重的煙臭味,黃羊雖不解其味,但努力學習。忠伯喜歡跟黃羊講人生哲理,他的主題有:不要跟女人掏心窩;不要羨慕城裏人;不要以為自己很特別等等。黃羊稍感興趣的是“不要以為自己很特別”這類聽起來有點現代意味的話題。忠伯說,年輕時我路過魚塘,總有幾條魚會蹦跳起來,我就以為自己不是一般人,爬過山梁的時候往往又會有一陣涼爽爽的風吹過來,更認為我確實不是一個一般的人,以為老天爺另眼相看,我是一個做大事的人。轉眼幾十年過去才發現在我的生活裏什麼特殊的事都沒有發生過,徹頭徹尾就是一個普通人。
黃羊相信忠伯說的話和忠伯的感受,不過他有點疑惑,問忠伯,如果一個人殺了人,他還有沒有可能做個普通人?忠伯想也沒想就說,不可能,一個殺過人的人怎麼可能做回普通人?即使他的外表普通,他的心情已經和普通人不一樣了……講這些話時,忠伯像是個歁破世事的人,不過,一見有雇主過來,他立馬把手裏的煙扔掉,以不比年輕人慢的速度衝上前去。黃羊舍不得扔掉手上的煙,再吸一兩口,忠伯已經被人雇走了。黃羊便想他不但會愛上這種粗劣的煙,可能還要變成忠伯這樣的人。
隔一陣子黃羊會奢侈地住一次旅社,因為旅社可以洗熱水澡,洗衣服,還可以美美睡上一覺。這種時候那個夢就如約來了——寒光閃閃的匕首,一刀、兩刀、三刀…一共九刀,刀子如一隻翻飛的蝴蝶。胡金水骨碌碌從床上滾到地上,碩壯的身子赫然睜著九隻刀眼……
一開始做這樣的夢黃羊總是被驚醒,額上一層汗珠,他不明白為什麼發生過的事情會一點不變地在夢中上演。他把壓在枕下的匕首取出來,認真打量這把刀,刀身如雪,靠刀柄的地方有一道小溝槽,裏麵藏了黑乎乎的髒東西。黃羊想這髒東西一定是胡金水的血和魂,刀上附了胡金水的魂,夜裏那魂就溜出來鑽進他的腦子。黃羊想著脊背發涼,他跑到一座橋上要把刀子扔了。橋很高,隻要他一鬆手,刀子就會掉進深不見底的水底。黃羊盯著渾黃的水麵,把捏住刀柄的指頭一一鬆開,全鬆開的一瞬間黃羊後悔了,另一隻手伸出去在半空中將刀子截住,刀子抓在手裏,不過抓到的是刀刃,鋒利的刀刃把黃羊的皮膚劃破,血很快溢滿整隻手掌。黃羊說胡金水,你果然藏在裏麵,還咬了我一口,我不會把你扔了的,我一個人東奔西跑,扔了誰陪我呢?從那時起,黃羊對從刀裏出來的夢就沒有了害怕。
同樣的夢做得太多,黃羊便不把它們當夢了,他把做夢當作看電影。每一次重播,黃羊都能發現以前沒有發現的細節,比如有一次他聽到胡金水叫了一聲他的名字,還有一次他發現胡金水的腳在最後一刀落下去的時候抽了一抽,大腳拇指蹬動把草席戳出一個洞。
黃羊在一個可以稱作鐵路樞紐的城市呆了一段時間。這兒南來北往的車子很多,黃羊掙錢容易,便不急著離開。有一天,火車站公告欄跟前突然聚集了一大堆人,更多好熱鬧的人繼續從四麵八方包抄過來。和黃羊搭檔的搬運工顧不上雇主的怒斥,撂下擔子跑到公告欄前。黃羊抗不住好奇,也跟了過去。剛擠進人群,黃羊就聽到有人說了一句,這小夥子斯斯文文的,怎麼看也不像一個殺人犯。又有人照著上麵的內容念,報告公安局通緝犯的線索,獎金10萬。人群發出一陣嘴唇打架的咂咂聲,更有奮勇向前的趨勢,好像誰揭了榜就能拿到那10萬元。如果這個殺人犯在我們這一帶出現就好了,我一定能認出他來,站在黃羊前邊的一個搬運工說。
雖然沒看到公告的內容,黃羊已經感到大事不妙,他的心抽了一下,腿肚子也跟著抽了,腳一軟,往前湧的人流立即把他擠出來。所有的人都往裏擠,隻有黃羊朝著相反的方向退。廣場上掠過一陣風,或許沒有風,不過剛從熱鬧人群裏出來的黃羊感覺到了那陣風,黃羊想終於來了,跑了大半年,一張索命的紙還是像長了腿一樣追來了。
黃羊認為他是以一種不引人注意的速度在緩慢行走,其實他的步子越邁越大,手甩得很開,根本是在飛奔。他從地下隧道進入貨運的軌道,這些日子他已經把這一帶摸熟了。老天爺照顧,鐵軌上正停著一輛要出發的貨運車,黃羊攀住扶手躍到車上。火車沒多久開動了,黃羊從一堆麻包袋裏站起來,眼睛匆忙收藏窗外的景色,試圖在最後時刻最大程度地留住有關這個城市的記憶,畢竟,他在這裏生活了一段日子,蜻蜓點水般來去匆匆的生活讓他特別珍惜那種叫做熟悉的感覺。
貨運車走了兩天半。除了半夜偷偷在一些停靠的小站弄到點水喝,黃羊幾乎沒吃過東西。當車子到達目的地的時候,他已經很虛弱,沒有那些麻袋支撐他的身體,他可能早倒下了。肚子是空的,聽力還不錯,老遠的,黃羊就聽到有一群人朝著火車的方向走來,從來人擲地有聲的腳步來判斷,這些人都是他的同行,是來卸貨的。黃羊逮了機會,混入他們的隊伍出了站。
這是個小站,來往的人不多,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公告欄,但是,黃羊還是看到一張十六開的紙張招搖地貼在靠通道的大柱子上,大大咧咧地跟他打招呼,黃羊認定是那張長了腿的通緝令,他想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了,沒準前一站已經有人認出他,公安在這就有埋伏。難道還要跳上另一輛貨運車?讓人心悸的饑餓和虛弱使黃羊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想吃飽了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要上斷頭台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黃羊站在離通緝令不遠的一個攤點買了三隻大饅頭和兩隻茶葉蛋。黃羊注意打量賣東西人的臉,那人根本不看他,那人的目光放在遠處,搜索著潛在的客源。黃羊想如果在這裏能夠找到一個善良的人,和他商量,讓他去告發自己領獎金,然後他們兩人把賞金對半分,那該有多好啊!他那份就給劉蘭香養老送終。到哪裏去找這樣一個人?黃羊暗暗地呐喊。
三隻大饅頭和兩隻茶葉蛋支離破碎滑進黃羊的食道。在黃羊把自己喂飽的過程中他發現沒有一個路過的人把目光多投給他一眼,難道這些人都瞧不上10萬元嗎?那張通緝令孤單地呆在那裏,就像孤孤單單的他。黃羊胸中湧起一股豪氣,他決定走過去看一看,看一看那上麵用的是他哪張照片。他照相的次數太少了,記憶中隻有兩次。一次是七歲那年全家到縣裏的照相館照了一家全家福,第二年父親就死了,這張照片一直掛在自家堂屋的正中央。另外想得起的就是高三的畢業照,當時,胡金水從鎮上文化館借了一台相機,裝模作樣地調焦距,把全班人擺弄來擺弄去,最後,他拔動快門,飛快地跑到黃羊身邊,把手搭在黃羊的肩膀上。卡噠一聲,黃羊和胡金水像難兄難弟一樣摟著肩的形象定格了。現在想起來,這張照片很具有諷刺的意味。但是,黃羊認為通緝令采用這張照片的可能性比較大,因為這是他惟一一張近照。
黃羊朝著公告走去,腳下情不自禁數著步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走了八步通緝令上的每一個字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了。照片上的人不是他,那是一個學生模樣的人,長得斯文漂亮,確實一點也不像通緝犯。
黃羊摸摸腰間的錢包,還有一定的厚度。他晚上住旅舍,要了一個單人間。夜裏洗澡的時候,黃羊香皂打到大腿時定住了,本來光光溜溜的地段摸上去不順暢,手掌溜到一片飄飄渺渺的東西。黃羊用水將腿上白色的泡沫衝掉,昏黃的燈光下,他看到從腳踝開始,一直延伸到腿際,一片初生的黑毛就像春天的嫩草,輕淡優雅地鋪散開。他的腿不再是兩條白生生的瘦腿,在奔亡的路上,它們已經碩壯起來,成為草原生長的肥沃土地。哦,草原,美麗的草原,應該歌唱的草原!黃羊將手上的肥皂泡一古腦地抹到眼睛上,眼睛疼啊,殺殺地痛啊!他拉長脖子喊著,媽啊——媽啊——媽啊——淚水從眼眶衝刷而出。
黃羊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有了新的決定,他要到車站選擇一趟班車,無論把他送到哪,他就在那裏想方設法呆下去,好好生活。
四
黃羊買了一張夜班車票,按那個售票員的說法,一覺醒來,三江口就到了。黃羊曾經聽人說起過這個叫三江口的地方,那裏是三條江的彙合處,又是出海口,漁民靠養魚養蝦賺錢,日子過得很富足。
黃羊最早上了車,他的座位是最後一排靠裏的上鋪,這是他特意選的最不招人注意的座位。黃羊一上車就頭朝裏,眼睛閉上,他已經很善於利用坐車的時間休養生息。黃羊右手邊位置的主人一直到車快開的時候才到。那人一躺到黃羊身邊,一股肉體的熱量立即進攻黃羊的後背。這具肉身的主人,同時將油炸豆腐,烤牛肉,酸蘿卜的味道,還有津津有味的叭達聲,吮吸聲傳遞給黃羊。黃羊晚飯隻吃了一碗麵,身後的熱辣油香讓他心慌,他的身子忍不住動了動。這微小的動作立即讓身後的人發覺了,有脆脆的女聲說,你沒睡著,要不要吃點東西?黃羊尚在思忖這話是不是向他發問,一隻手已經在他背上捅了捅。黃羊慌忙回轉身子坐起來。一個兩隻手上全拿著吃的姑娘笑眯眯看著黃羊,手上的東西往黃羊的嘴邊遞。黃羊搖頭擺手說,謝謝,我不要。姑娘趁黃羊張口,把一串肉塞進他的嘴裏說,你不吃,我一個人不好意思吃。肉到了口中,香酥的味道被口水泡開,黃羊的牙齒情不自禁地嚼動起來。姑娘調皮地笑,吃得更起勁。一串炸豆腐,她隻要咬住竹條的底端,頭一偏,一整串東西就擄到嘴裏去了。那些東西飽飽滿滿地塞住她的嘴,管不住的油水順著唇角流下來,她尖尖的舌頭偶爾跑出來溜上一圈,便將那些油水又撈進嘴裏去了。
姑娘自我介紹說,我叫何甜。和一個姑娘躺在一起,肩並肩,大腿碰大腿,這種感覺很奇妙,黃羊的身體鬆懈了,神經鬆懈了,他告訴姑娘,我叫黃羊。
黃羊喜歡看這姑娘吃東西,她吃得像明媚。熱愛吃小食的明媚在幹什麼?胡金水死了,她一定很傷心,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有了那種事,再無情也不會無動於衷。胡金水有什麼好?明媚為什麼會中意他?如果不是這樣,胡金水也許可以多活幾年。
高三那陣,同學們都忙著複習。黃羊一早就知道明媚考不上。明媚的腦子不是用來讀書的,明媚的腦子絕頂聰明,卻是用在打扮,吃小食上頭。她會用絲線織好看的發帶和圍巾,發帶係在她烏黑的頭發上,人本來長得就好看,那些飄揚的發帶更把別人的心撩得癢癢的。明媚還特別喜歡吃。她三頭兩頭潛到人家地裏偷南瓜,瓜子炒了吃,瓜瓣去皮切薄片曬幹製成果脯,吃起來又甜又粉。明媚還能在叫不出名的野生植物裏找出能吃的。
有一種灌木,枝葉上全是又長又黃的毛,看起來挺嚇人,明媚偏讓黃羊去割了一大捆。她用小刀子將這些帶黃毛的樹皮一一剝掉,再把綠綠嫩嫩的莖杆扔到沸水裏煮,煮好了放過夜。第二天,鍋裏的東西變成綠色透明的羹。明媚給黃羊盛了一碗,這羹清甜裏帶點酸,味道好得不得了。黃羊吃的時候很擔心,明媚,這東西你吃過嗎?明媚說,沒有。黃羊說,哪你怎麼知道能吃呢?明媚說,我認為它能吃就能吃,你怕中毒就不要吃了。我一個人吃死了就死了。黃羊一聽搶先把一碗吃下去,告訴明媚,你先別吃,過半個鍾頭看我沒事你再吃。明媚笑了,說你就這麼怕我死啊?
明媚家和黃羊家是鄰居,兩家中間隻隔了一堵矮牆,沒事兩人就隔著牆說話,明媚經常打發黃羊去幫她偷吃的,等她加工好了,她用一個小口袋裝上一些從牆那邊扔過來。黃羊想等他日後和明媚結了婚,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牆拆了。
估計明媚過不了高考關,黃羊也懶了,雖然他心痛劉蘭香付的學費,還是管不住自己懶下去,最後他如願以償沒有考上。聽黃羊沒考上明媚媽還挺高興,說沒考上明年陪我們家明媚再複讀一年。
劉蘭香對黃羊說,沒福氣讀書就不讀了,找份工做吧。劉蘭香托了親戚朋友打聽,一個在縣上遠房表親遞了個信,縣上新建好的第二招待所食堂招工。劉蘭香想在食堂幹也不錯,起碼不愁吃了。她開始替黃羊打點行裝。黃羊偷偷溜到矮牆根下喊明媚,那頭明媚正在吃生黃瓜,這陣子實在是找不到什麼能吃的新鮮玩意,明媚的嘴無味得很。黃羊說,明媚,縣上成立二招,食堂招人你去不去?明媚聽說是食堂,口裏咯咯響的嚼動聲停下來。當天夜裏明媚家裏的動靜鬧得挺大,明媚要進城,她媽卻希望她認真複讀,再考一次。明媚媽拗不過明媚就來數落劉蘭香說,我怎麼也是個民辦老師,明媚再不濟也應該讀個中專吧?她怎麼能和你們家黃羊一樣去做個夥夫呢?劉蘭香回到房裏就敲黃羊的頭怪他多事,頭上的板栗吃得貨真價實,黃羊一點也不覺得疼,反正他很快就會和明媚在一起了。
出發那天是三個人一起上路的,多出來的人是胡金水,明媚將這個消息告訴了胡金水。胡金水也沒考上,但他爸胡大國馬上把他安插在鎮政府,專管察水表電表的。胡金水嫌這事做得沒趣,明媚一招呼,他立馬打點行裝開溜。
早上,黃羊在自家的院裏喊,明媚,收拾好了嗎?胡金水的聲音從明媚家那邊傳過來,黃羊,路上吃的我帶足了三個人的,你就帶兩條腿上路吧。興衝衝的黃羊當下像被人抽了一記耳光,麵紅氣喘地呆站著。劉蘭香把行李包撂到地上,用手指著黃羊的額頭說,你看,你為什麼人尋了方便?劉蘭香擔心的是工作競爭的事,黃羊想的是另一回事。黃羊一言不發回到屋裏,爬上閣樓,翻開盛放父親黃草舊衣物的箱子。他從箱子裏翻出一把匕首,別在腰上。這把刀是一個父親黃草的一個朋友從新疆帶過來的,特別快,每次父親跟別人上山打獵都會帶上這把刀。黃羊對這把匕首一直很是崇敬。帶上這把刀某個念頭就長在他心裏了。
食堂招幾個工種,有洗菜洗碗燒鍋爐的。胡金水在麵試中一連打碎幾個碗被安排燒鍋爐。黃羊被掌勺師傅看中,要他打下手。在所有被招的人員當中,給廚師打下手是最高級的活了,以後學好本事可以升做大廚。明媚運氣最好,因為長得漂亮,調到招待所當服務員去了。
招待所把招進來的所有員工集中到一起學習內部紀律。每個人都穿著新發的白色製服,薄滌綸麵料做成的,也沒分大小碼。胡金水因為身材高大,把製服撐得滿滿的,而製服在黃羊的身上就顯得太浪費麵料了,下衣擺差不多挨著膝頭,褲腿因為挽了幾圈明顯短了,這一來黃羊的身子似乎離地麵更近了。
組織學習的人還沒有來,胡金水坐不住了,開始發布新聞:我前天到夜眼睛發廊洗頭,那個洗發妹手軟軟的,把我的頭發得又香,又鬆,我付了她12元。昨晚快12點的時候,我看到縣文工團的那個最著名的女演員王曼麗,偷偷摸摸進了二號樓……除了黃羊,好像其他人都喜歡聽胡金水胡扯,明媚還問了胡金水一句,你去發廊就是為了洗頭?胡金水說,當然是為了洗頭,我對那些女人沒什麼想法,我還沒發現有誰有你一半漂亮的。明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胡金水,好像非常欣賞他在人前的口才和表現。黃羊忍不住說了一句,你不是說洗發妹嫌你燒鍋爐的頭上灰大,另外加收錢才同意給你洗頭嗎?
胡金水的話頭一下滯住了。他一開始有點不相信地看了黃羊一眼,然後,臉上浮起笑容,腳步慢慢移過去,走到黃羊的跟前說,我頭上是灰大,人家洗發妹不願給我洗頭。黃羊,我什麼都沒你能,就一樣比你強。胡金水說著一把扯下黃羊的褲子。黃羊的褲腰本來就太肥大,胡金水一扯,褲子順當地滑到地上,圈成一團。胡金水暴發出撕破喉嚨的笑聲,眾人的眼睛都落到一個點上。黃羊不看胡金水,不看別人,他隻看著一個人的眼睛——明媚同情地看著他。什麼叫目光能殺人,這就是。
黃羊給食堂掌勺的白師傅打下手,白師傅看黃羊勤快肯幹,比較照看黃羊,平時剩些好菜就讓黃羊帶回去吃。黃羊特別喜歡得到豬肘子,鹵雞爪,炸花生這樣的菜。他能包在油紙裏留給明媚吃。明媚一拿到這些吃食特別高興,當著黃羊的麵就會捉住油膩膩的豬肘子啃起來。黃羊看明媚吃比他自己吃還要高興。明媚說如果天天都有這麼多好吃的東西就好了。黃羊說,以後我把師傅的手藝學會了就天天做給你吃。明媚說光有手藝有什麼用?要說手藝我不比你差。黃羊沒能接上話,明媚說的是事實,這些豬肘子在家裏他一年到頭也沒吃過幾回。
胡金水因為燒鍋爐,早上起得早,晚上睡得晚,別人都不願意跟他一個房。他就跑去跟和黃羊住一個房。胡金水喜歡談女人,因為縣招經常有縣上的領導出現,也就經常有漂亮的女人出現。有一天胡金水不和黃羊談別的女人,他和黃羊說到明媚。他說,黃羊,我怕是在縣上幹不長了,明媚太騷了,我擔心把她肚子弄大了,她肚子一大我們就還得回坡月鎮去。黃羊冷冷地哼了哼說,胡金水,你要吹牛找別的女人吹牛去,不要糟蹋明媚。胡金水也不生氣,過來摟住黃羊的肩膀說,黃羊,我看出來你對明媚有意思,但這個女人又饞又騷,你是攏不住的。黃羊覺得胡金水說明媚的不是就像在談論他老婆的不是,他跳下床,衝著胡金水揮動手臂,你再不閉嘴我就揍你。黃羊有生第一次講這樣的狠話。胡金水脾氣特別的好,擺擺手第說,你不信我也由得你,明晚輪到我燒夜灶,明媚肯定要來找我,你不信就來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