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娃
周九皮
自打在起點上寫這個東西以來,不少熟悉的朋友傳看了,感覺題材和語言表達很有意思的,給予我不少的鼓勵和支持,我會努力堅持寫下去的;還有的給了我很有建設性的建議,比如表達方式太過地域話,好多方言不太容易讓人明白;文字太過直白,倘若描述優雅點,會更有可讀性。在這裏我一並感謝了,我親愛的讀友們!我想介紹一下這個東西的背景,我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人,從小在皖北農村長大,對小時候的皖北農村風貌,民俗習慣,及生活勞動場景特別記憶猶新,長大了,到城市求學,並留在城市工作。一路走來,快樂,幸福,遇見,美好,挫折,憂傷,人生的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似乎都閱曆了,感受了,經過了,回頭來,無論是怎樣的過往,感覺一切都是不可或缺的,即便是流下的眼淚也是美好的,感謝生活饋贈與我的人生!小時候便有過文學夢想,一直來卻沒有真正的去用心的想為文學做點什麼,人到中年,有一天,突然覺得想寫點什麼,就是這東西。構思了一些時日,本來想起名叫《知了》的,可在起點裏,傳不上去,有人用過這個書名寫作了,隨即用這個名字《剩娃》,剩娃是這個作品裏的一個人物,同時我的意思是,剩,其實是一種存在,娃,是嬌嫩的,是生命的成長。我用周九皮作筆名,親愛的讀友們,周九皮和周扒皮可是沒有任何淵源的呢,九皮是經過磨礪,蛻變,褪去九層皮才鳳凰涅磐!接下來我會根據讀友的建議,做些修正。同時感謝起點中文給予我的這個平台!
一
多年前認識一個賣瓜的,後來竟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了。
說起認識,印象很是深刻,那是個太陽曬得路麵都要化了的大中午,下班回家,路上除了形色匆匆趕路的,來來往往的車輛,沒幾個行人,太熱了,還沒到家,上衣就被汗浸透了。在我家小區門口的樹蔭下橫著一輛板車,車上擺著一排西瓜,小區門口空蕩蕩的,賣瓜的見我路過,靦腆的說,大哥要瓜吧,不多了,多要點我給你送到家。賣瓜的年紀比我要年輕個幾歲,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戴著草帽,高大健壯,黝黑的麵龐滴著汗,不時的撩起褂巾子擦擦汗。我問,這瓜好吃吧。那人說,好吃,自家種的,上的土雜肥,一點化肥都沒用過,甜,好吃,不信你嚐嚐。那人邊說邊給我遞過一小塊切好的樣瓜。別說,還真是甜,就是有點熱乎乎的,熟透了,有點瀉瓤了,許是切開時間久了,在太陽下曬的。那人見我沒說話,忙慌的拿個蛇皮口袋,我便選了兩個,那人又往口袋裏裝了三個。我說,太多了,吃不完不好放。那人說,不礙事的,今天剛摘,你看瓜蒂還是青的,一點也沒蔫,保準能放,存一星期都不會壞的。我說,好吧,那幫我送一下,身上正好沒裝零錢,到家給你吧。到家,媳婦說也沒零錢,那就給個一百的找吧,隨手放個西瓜在涼水裏浸泡一下,吃飯時切開,涼絲絲,怪甜的,爽口,再喝點啤酒,舒服啊。正滋味的吃著喝著,有人敲門,打開一看,賣瓜的,手上遞來二十塊錢,說是算錯了,多收了。厚道,我說,來,趕巧飯點了,哥們喝杯啤酒涼快涼快。賣瓜的嘿嘿的憨笑著,也沒有轉身走的意思,本來曬得黑紅黑紅的臉,就更加黑紅了,有點難為情的說,還真餓了,不太好吧。這有什麼啊,不就一頓飯嗎,趕巧了,來吧,我說著就拉他上桌。那賣瓜的哥們也沒再推讓,就說想洗洗手臉,我就帶他到衛生間,並把我用的毛巾遞給他,哥們連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上桌見我喝的啤酒,他嘿嘿說:我不能喝啤的,特別奇怪呢,一喝啤酒就拉肚子,白酒倒是能喝點。我就讓媳婦去裏屋拿瓶二鍋頭,我說,我也喝白的陪你喝吧,隨手到廚房拿了兩個小點的玻璃酒盅,和那人就你一杯,我一杯的喝起來了,一瓶酒喝完我都有點迷糊了,那個家夥怎麼走的我都忘記了,睡了一下午,也沒去上班,晚上媳婦還說我,什麼人你都灌酒,出了啥事連個人影都找不到,那人叫什麼,家擱哪了,你都不知道。我說,那有什麼啊,不就是趕巧了嗎,能把多給的錢退回來,不貪小便宜,實誠,一看就是個厚道人,有啥可擔心的,就你女人家家的。
幾天後,又是一個中午,我都躺床上休息了,一陣敲門聲,媳婦去打開門,一看,又是那個賣瓜的,汗流滿麵的背著一鼓囊囊的蛇皮口袋東西,放下口袋,一邊抹著汗一邊說,俺嫂,這剩的西瓜不賣了,給你家吃。我穿著睡衣,忙慌的從床上起來,我要給他錢,他說我看不起他,硬是不要,連口水都沒喝就走了。後來我家的西瓜幾乎都是他送的,直到前幾年他家不種瓜了。
這個兄弟叫穆柱,家住永莊鎮李家莊村李家莊。穆柱長得麵相憨厚,二十五歲,媳婦叫王蓮花,兒子叫明明,兩歲了,家裏沒人帶,老早就送幼兒園了。穆柱會聊天,嘴也甜,每次來城裏,不管有事沒事都必定要見我一下,見了麵,就哥哥長哥哥短的,時不時的給我家送個土雞蛋,大蔥,杏什麼的。當然每次來也沒讓他空手回去過,兩瓶酒,不穿的大人小孩的舊衣服,或是別人送的不想喝的飲料,他也很樂意笑納,走的勤了,稱兄道弟的,竟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我媳婦也說穆柱這人不錯,自此兩家就跟親戚一樣經常走動了。我也開車帶媳婦兒子去他家玩過幾次,小日子過得不錯呢。
穆柱喜歡喝酒,也有酒量,高度的二鍋頭能喝個一瓶都沒事,還能聊天,特別是喝酒的時候,趁著酒興,一聊起來就收不住,天南海北,大事小情,聊不完的話題,還會動感情,聊著聊著,有時說到傷心的事情,眼淚都會流下來。最自豪,說得最多的是他初中的一個同學,一個莊上的,從親戚輩分上,穆柱還得跟他喊表哥,現在給市裏一個很有實權的副書記當秘書,年輕,有才能,很被領導器重。穆柱說和他打小就是鐵哥們,小時候倆表兄弟經常睡一個被窩,說倆人好得跟一個娘的一樣都不為過,有機會給我介紹認識認識,說不定仕途上引見引見能幫上個忙。穆柱隻要去市裏,每次再怎麼忙他那個同學都會領他吃飯,晚上要是不走,倆人就睡一塊,說話聊天,能聊到半夜都不睡。他同學還沒結婚,住的單人宿舍,穆柱回去了還給帶大包小包的東西,都是跟領導一起視察時,別人送的,有各式的飲料,土特產,日用品,甚至還有襯衫,衣服,一個人用不著那麼多。穆柱說他人生中第一次喝的茅台酒就是他那同學給他喝的,那個味道啊,真是香得不得了呢。他的那個同學真真是他這一輩子處得最好的朋友,也是他最值得自豪和驕傲的。
穆柱莊上大都姓李,姓穆的就他一家。據說老家在山東,穆柱父親小名叫剩娃,剩娃小時候跟穆柱奶奶逃荒,那也不知道是幾幾年的事了,後來穆柱聽長輩說大概是六九年,他奶奶帶他父親到李家莊附近要飯,那年冬天特別冷,白天娘倆各村莊跑著要飯,晚上就住李家莊一隊的牛屋,牛屋有喂牛的草料,滿滿一屋,沒有被子鋪蓋也不顯得怎麼冷。李家莊大隊有五個自然莊,整個大隊有一千四百多口人,王莊,高莊,小魏莊,小張莊,李家莊算比較大的,人口有四百多。李家莊又分三個小隊,集體生產,三個小隊分開,每個小生產隊也就不到十頭牛的樣子。喂牛的草料都是用鍘刀把麥草鍘碎了,堆一屋,鍘一屋草料夠喂一整個冬天的。土地耕種全靠牛馬騾子拉犁,拉,拉耩子,拉滾子打場,牲口可是個大寶貝呢,除非老死病死,是不能殺了吃的。隊裏安排有經驗的人專門喂養牲口,要有耐心,有愛心,還要幹淨衛生。草料屋一般是不會讓人隨便進的,除了隊長,就是喂牲口的管理員才能隨便進,就連隊裏的會計想進草料屋都得隊長批準了才可以,怕萬一有人不注意抽個煙,烤個火,不小心失火了,就糟糕了,草料燒了,牲口就沒得吃,牲口餓死了,那這一隊村民可就苦了,來年春耕麻煩可就大了。耕種是季節性的,就那幾天,有時牲口使不過來,播種時間又緊,沒辦法,就得人拉犁,拉,十幾個男勞力一起,也頂不一頭牛有勁拉犁,可想而知牲口對農民有多重要了。
喂牲口的管理員叫李明舉,也就是穆柱媽的父親,穆柱外姥爺。
要飯的一般都是在寒冬臘月天(我們那跟討飯的叫要飯的,土語又叫趕門頭的),從年前要飯,到春節後出正月才會回家,一來冬季農忙季節過去了,二來冬天每家每戶都有人,到家裏要飯隻要有人,多少能要到點,三來臨近春節了,各家各戶吃食會相對比平時要好點,也舍得多給點,這家給點紅芋幹子,那家給把玉米或窩窩頭什麼的,一天下來也能要個半布褡褳飯食,趁黑天前趕到住的地方,還得各樣分開,熟食幹糧擱一塊,各樣糧食分開各放一塊,等聚多了點,成斤了,就拿到集市上賣,換成錢,錢裝口袋裏方便帶回老家。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各地還都是集體幹活,外麵也找不到事情做。冬天是農閑季節,鄉裏每年都會組織各大隊派人到外麵挖大河,大隊再分派給各個小隊,每個小隊最多抽十來個男勞力,有的再派個能幹的婦女跟著去河上,到工地去給男勞力做飯。這可是好差事啊,去挖河一天,算平時出工兩倍的工分,另外中午還有一頓肉飯吃。冬季在家沒啥事,一有這差事家家都爭著想去,隊長就很頭疼,都是親鄰老少的,讓誰去,不讓誰去,都不好。多年來也形成了規矩,一小隊就這幾十戶人家,挨家挨戶排著輪流去,也就都沒意見了。被抽去挖河的一般是年跟前才能回家,回來時,都跟外出的工作人員一樣,帶一大包東西,能過個油乎乎的肥年。大前年,不知道哪個莊派個女的去河上工地做飯,另一個莊上的一個挖河的男人把那女人給勾搭拐跑了,這可是醜事,傳得十裏八鄉都知道了,打那之後,就再沒聽說派過女人跟去挖河了,挖河做飯的,也都是清一色大老爺們。
那些沒去成幹活的的大人,一般都窩在家裏不外出。冬閑天,清冷冷的,男人沒事就東家串串,西家溜溜,口袋有點錢的,也有私底下賭的,來的都不大,一天最多輸贏個毛把幾分錢;女人要好的,就都聚在家裏寬敞點的人家,說說笑笑,納鞋底,做棉襖,織毛衣,撚線什麼的,全家人一年穿的鞋子,衣服,就這樣一針針一線線的,在女人的巧手裏,趁一冬天農閑就趕出來了。撚線最好玩了,一根筷子粗的頭根部挖一圈槽子,底下掛幾枚銅錢,再在銅錢下麵繞上線,繞上線,相當於現在的墊圈,這樣銅錢就不會掉下來了;筷子細的那頭削得滑溜溜的,打個牙痕子,是留做掛線頭用的,那這個撚線坨子就成了。一手拿著一團棉花,一手擰撚線坨子,兩手配合,那細細的線就出來了,半天能撚一大線坨子,女人縫衣服,納鞋,都是靠自己撚出來的這些棉線,真真的是純手工打造呢,不用花錢,能節省許多開支。到中午飯口了,娘們閨女就都各回各家做飯了。這時候也是要飯的最好要的時候,家家都有人在,到誰家都不會跑空趟,也能多要點。
那天穆柱奶領著穆柱父親要飯到李家莊,偏晌午時,穆柱奶不知道怎麼的一下子摔倒了,穆柱父親看媽媽摔倒了,爬不起來,就哭,聽到孩子哭,就有人跑出來看,趕巧李明舉從隊裏牛屋給牛加草料回家,看到一個娘們躺倒在地上,旁邊一個小孩子哭著,娘娘的叫著,看著不是本莊人,也不認識,周邊圍一圈人,也沒人上前問一下,都在那看著。李明舉就上前問,怎麼弄的,怎麼弄的。就有人說,剛才還在俺家要飯的呢,是不是有病了。李明舉扒開眾人,拉起那哭著的孩子,伸手把那女人扶起來。問孩子怎麼了,孩子就隻會哭,娘,娘的叫,問他什麼也不說,小孩太小,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時,李明舉女人玉蘭也來了,看到那女人昏迷的樣子,趕忙回家端碗熱水給那女人喝下,不多會,那女人醒了,也能開口說話了,爬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土,對明舉夫妻那是千恩萬謝。玉蘭熱心腸,看那女人身子弱,要飯的,挺可憐的,就把那女人孩子領回家歇了一下午,晚飯也是在明舉家吃的,燒了一大鍋紅芋稀飯,吃的玉米麵摻紅芋幹子麵做的鍋貼餅子,就著自己家新做的鹽豆子,吃得飽飽的。
那時候穆柱父親也就隻有四五歲,還不怎麼懂事,隻知道自己姓穆,叫剩娃,有姐姐,也有哥哥,有幾個哥哥幾個姐姐也說不清楚。玉蘭問剩娃娘,孩子怎麼叫剩娃啊。剩娃娘老實,也不怎麼會說話,就說是娃的爹起的小名,家裏孩子多,想送給別人家養,又舍不得。女人山東口音,有點侉,說話讓人聽得不是太明白,出門在外,要飯的,也不是太想說,遇到這麼熱心腸的好人,麻煩人家一下午了,幾次說些感謝玉蘭的話。玉蘭見人家不願意多說,也就不好太多問了。一下午,剩娃和玉蘭的兒子寶旺就玩熟了。明舉家九口人,七個孩子中六個是閨女,小朵,二朵,三朵,四朵,五朵,六朵,就小六寶旺才是個兒子,兒子是家裏傳宗接代的獨苗啊,跟個寶貝疙瘩似的,都八歲了,還在吃奶,小七六朵都不吃奶了,六朵也想吃,爭不過哥哥,不到兩歲就戒了,讓給哥哥吃。一大家子都由著寶旺的性子,寵著,寶貝著,都這麼大了,出去玩,有時候還要幾個姐姐輪流背著,家裏若是有點好吃的,果子啊,糖啊什麼的零食,那就更不應說了,得先緊著寶旺吃。寶旺這孩子,也不是太搗蛋,雖被全家寵著,除了奶癮來了,掀開媽媽的棉襖吃奶外,其它方麵還是挺懂事的。寶旺上小學一年級了,小朵,二朵,都沒怎麼念過書,三朵念到二年級,四朵讀到四年級就不念了。家裏考慮到寶旺小,又嬌慣,怕在學校吃虧,就讓五朵和寶旺一起上的學,五朵十歲才上的一年級,農村同一個年級的,年齡差個十歲八歲的都有,也不見怪。全大隊一個學校,每個年級就一個班,寶旺就跟五朵坐一張課桌,課桌都是學生從自己家自帶來的,長的短的,高的矮的都有。五朵扛來當課桌的,就是家裏原來的小飯桌,外加兩個小板凳,學校裏每個孩子都是這樣的。第一學期下來,寶旺考試分數比五朵考得都多,在班裏頭分數排第二,得了一張獎狀,一個本子,一支鉛筆,全家都高興得不得了。明舉跟玉蘭商量著,過年後怎麼著都得把寶旺給奶戒了,不然去學校會被別的學生笑話的,對孩子不好;過年二月二,再把寶旺後尾巴剪了,都大半樁子,小大人了,還整天拖著個小後拽子。後拽子,也叫後尾巴,皖北這一片農村嬌氣的小男孩,從生下來起,就留後腦勺一小撮頭發不剪,一直長著,直到六歲或八歲,最大留到十二歲,過年二月二才剪掉。有這麼個俗語:二月二,龍抬頭,家家小孩剃光頭。也不是剃成光頭,有這個講究,正月裏,舅舅活著的,不問男女是不能理發剪頭的,說是正月裏剃頭死舅舅,當然這隻是習俗,沒有根據的,家裏頭大人多少忌諱點,沒出正月不讓剃頭,特別是小孩,都得出正月才讓理發。剃掉後尾巴必須是二月二那天,還要辦儀式,剪的時候七大姑八大姨,大舅小舅妗子們,鄰裏嬸子大娘都得要到,請來吃大席。那大席可不是白吃的,得給剪小辮子錢,特別是舅舅那得多花錢,不然沒有麵子,第一剪刀還得大舅剪才行,跟辦大喜事一樣,家庭好點的還有請唱戲的,一莊人都跟著熱鬧熱鬧,這是風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