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屋頂(1 / 2)

我在湘西一路看過去,看到的屋頂與我記憶中的屋頂不無異樣,山婉轉,路彎曲,屋頂突然跳將出來,青青的瓦,中間一根大梁,挑兩個斜坡,像美男子額前的劉海一樣,湍急的流水把屋頂當作了回音壁,我隻聽得那屋頂“吭吭吭”的聲音。屋頂也像磁場吸住了湘西大山的綠,我看到了山迎合屈曲的走勢的餘光反映在屋頂上。

在王村,我看到了仿唐建築。那唐朝的屋頂自然像盛唐帝國一樣氣宇軒昂。當然,這隻是一種摹仿,唐朝太平盛世時,湘西的屋頂是否也響應了長安屋頂的節奏可不得而知。沿著猛峒河走,沿著辰河走,兩岸屋舍皆儼然,縱使是吊腳樓,那屋頂也依然是瓦溝和屋簷,兩邊低中間高,這大概是一種楚文化的風格,甚至可以推而廣之說是炎黃文化風格。

中國文化的模式為何決定了此屋頂的境界?在湘西,仰望這些屋頂,我與同行人進行了探討。我說,一方麵,祖先們把雨水和土地看得過分神聖,此屋頂的好處便是便於雨水及時“回歸”;另一方麵,那金字塔式的結構也標誌著中國古代社會的等級結構,皇上赫然於中,兩邊忝列的是左丞右相,繼而是八品、七品、士大夫、商人和引車賣漿之流,有序有列,千年不變。朋友頷首,說湘西乃白雲深處,帝都的詔令也許不聞,深宮的秘事也許不宣,但漢民族文化哲學卻所向披靡,無處不滲透。車回大城市,又見到了熟悉的巍峨建築群。那些民族的屋頂稀稀落落地點綴,像孤獨的旅人.新潮建築皆為平頂.據說這是從歐羅巴借過來的,有點“平等博愛”傾向.吾以為此種屋頂的好處是實用.夏夜,可以躺在它上麵,作著與莊子一起乘風馭月的逍遙夢.由是想起蒼老的父親年前建房的事。他斬釘截鐵地鏟除了瓦片,換上了平頂。母親說:好哩,好哩,上頭可以曬紅薯絲。冬日,貧血的母親搬一把椅子坐在上頭,招呼太陽。在新年的爆竹聲中,奔入我視野的也盡是這些“舶來”屋頂。我想,父老鄉親為何不恪守那民族永恒的屋頂而非要革故鼎新呢?這比起他們對傳統道德的維持的堅挺來說顯得太有彈性了。也許,屋頂對於他們來說,是淺層次的形式,而道德對他們來說,卻是深層次的內容。湘西還很貧瘠,真要插上強勁的翅膀,是否也會來一次屋頂的革命呢?20年以後怎樣?50年以後怎樣?時間會證明這一切的。當所有民族的屋頂在中國的大視野中撤出時,是應該慶幸還是悲哀,我的心情著實矛盾。但我又想起了朱自清的名言:“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我們沒有理由阻擋人們對屋頂的選擇,就像我們沒有理由阻擋自由的風一樣。

狗不嫌家貧我家養的那隻狗被人打死了,變成了人家蒸缽裏飄香的狗肉。那天母親傷心落淚,並喃喃自語地訴說,這狗,白天到外吃些野食,天黑了,就回來睡在門檻上,防備著賊子和水老倌,不欺侮雞鴨,有客人來就搖尾巴,這狗是忠孝的呀。那年,正好是狗年。我6歲,益陽城裏本家伯父沒有兒,便與我父母打商量,要從我們五兄妹中將我過繼去做崽。伯父說城裏有車坐,有電影看,有油條和冰棒吃,他給我買來了鴨舌帽和燈芯絨褲。伯父來領我的那天,家裏辦了兩桌飯,母親強裝笑臉,說我從糠籮裏跳到米籮裏了,但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睛是腫的。我偷偷地跑到紅薯窖裏,看了看那滿窖的紅薯,它是我們家這個春天糊口的食糧。不知怎麼的,我的眼淚吧噠吧噠掉下來,我想起了那條狗,想起了母親的哭相,我萌生了不走的決心。喊我上路了,我扯著母親的家織布衣,說,媽媽,我不去城裏了,狗都不嫌家貧哩,我是你的崽。我哭得好傷心,母親哭了,父親哭了,伯父母也哭了。我的淚水一串串地滴在那又彎又瘦的鄉間小路上,這成了我人生情感之弦撥出的一串絕唱。我終於沒有去城裏,伯父也理解了我。20多年過去了,我跟母親談及這事,她說我記得哩,記得哩,你是個好崽。我想,對父母親的感情應該是始終如一的永久的。有些人忘記了,背棄了根和源頭,那是外界的誘惑太大,他的心誌不堅。我想起了我們古老民族的格言:“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這真是要養天地之間的浩然之氣才能做到的呀.近日翻《史記》,讀到《孔子世家》那一章,方知道孔子對生他養他的魯國的感情是長盛不衰的。孔子56歲當上魯國大司寇,鄭人用女色引誘國君,孔子不得不離開魯國,開始了長達14年的輾轉各國的顛簸。他到鄭國與弟子失散,一個老夫對子貢說他惶惶如喪家之狗,孔子聞之歎息: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為什麼偏偏巡行在曠野中,自己真是一條喪家之狗呀。但“狗不嫌家貧”,他一次又一次對弟子說:“回去吧,回去吧,留在我家鄉的那批孩子們,誌氣都大,隻是行事疏略些。”他派弟子冉求回去輔佐國政,後來自己也回到了魯國。孔子被司馬遷喻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卻自喻為狗,他的鄉土之臍也是斬斷不了的喲。狗,在我的印象中,是忠誠的、仁義的,是一種精神的象征。然而,在城市,我看不到鄉間那些親切的狗,那些搖著尾巴的善解人意的狗。城市有狗,但一個個肥頭大耳,媚態可掬,不是明碼高價待出售,就是被一些闊太太擁人酥懷。這些狗是富貴狗,它們若放在鄉間的柴扉和稻草堆裏,肯定會失卻生存的本能。它們在城市吃香喝辣,住豪華賓館,享受空調暖氣,城市已成了它們最高和最後的價值準則。我想,“狗不嫌家貧”,這句堂堂皇皇的話,這句熱水蒸過、冷水浸過的口頭禪,難道在城市被碰得粉碎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