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落在木椅上,照著簷下低頭打瞌睡的我爺爺。
我爺爺生於民國前夜,即“辛亥革命”之年。那場改變了中國命運的發生於鄰省武昌的武裝起義對於爺爺的出生並無直接影響,他隻是湖南西洞庭七裏湖上一個普通的漁民之子。普通百姓的生命如同蓬勃的野草,低賤卑微,卻有著最頑強的生命力。烽火與戰爭,饑餓與貧困,這些都沒能影響我爺爺在一隻小漁船上迅速長大。長大之後的爺爺,依然是在浩然的七裏湖上搖蕩一隻小篷船,以捕魚為業,艱難度日。後值七裏湖洪水泛濫,衝垮堤垸,淹毀良田房屋無數,我爺爺的小漁船失去了可以靠岸的依傍,才攜我奶奶逃難來到今天的南江村。
南江是澧水下遊一個小鄉村,隸屬津市。它麵俯西洞庭湖澤,背依武陵山餘脈,屬山區到平原的過渡,典型的丘陵風貌,風物斯和,景色秀麗,且不會被洪水淹沒。站在屋後新堰高堤之上遠望,可見西北十裏有嘉山一脈如黛,延綿數裏,橫臥於藍天之下。傳說中哭倒長城的孟薑女便生於嘉山腳下。澧水多姿,繞嘉山依依遠流。東南方數裏是南湖,陽光下遠望,但見湖麵波光粼粼,淡泊悠遠。曠野裏白水明田,時有白鷺翩躚,嫋嫋飛往南湖。
我爺爺很少同我們講古,他究竟於哪一年逃亂來到這個寧靜的小村莊,我不甚了了。隻冬夜烤火時聽他講過他年輕時如何分散全村船隊,巧妙躲避漁霸的夜襲;在南江時又如何伏在田坎小樹下躲避日軍的飛機;給人做過長工,也給人打過短工,還逃竄躲避過抓壯丁。到我能記事時,早已天下太平。我對這個世界最初的印象,是我站在堂屋的木枷椅裏學步,見屋外日色如金,綠樹間鳥鳴嘰嘰,滿頭白發的爺爺正坐在廊簷下低頭打瞌睡,而奶奶則坐在堂屋的木紡車前,紡出一個又一個白梭子。
從我記事起,爺爺就不再涉足家族事務,總是雙手攏在袖子裏,靠在廊簷下打瞌睡,就像是舊時代裏遺留下來的一個老物件,帶著那個時代留給他的衰老腐朽的氣息和支氣管炎的疾病。
童年的我,對於隻屬於爺爺的那個逝去的時代不感興趣,對於一切舊的,陳腐的東西都不感興趣,因為那時的我,生命初生,就如同春天枝頭新生的嫩葉,正迎著金色的陽光舞蹈。現在,當我想記錄下這個家族的真實生活時,也隻能記下我睜開眼睛所看到的一切,而不能對爺爺的一生加以臆測。但我感激爺爺,是他在南江這個寧靜的小村莊裏為我們紮下了生命的根。
要了解南江村,也許還得先說一說津市城。
津市城距離南江村約三十華裏,是整條澧水河上最為繁華的水港碼頭之一。由津市沿澧水上溯可至澧縣、石門、慈利、大庸、桑植,順流而下則直入洞庭湖,是去常德、長沙、嶽陽以及武漢的航運水道。河麵上舟船往來如織,澧水流域所產的大米、棉花、油菜、黃豆,都是由此運入洞庭湖,再轉運出長江。碼頭兩岸茶樓、酒館、商鋪林立,街上整日人潮如湧,耍猴把戲的、賣狗皮膏藥的、擺攤算卦的都在街邊見縫插針,嚷嚷不休。而經由此地的客商,則都以能在望江樓臨窗的雅座上,要一客熱氣騰騰的豬肉包子為榮。
南江村的鄉民,不當大事,終年不上一次津市城。他們隻在這個小鄉村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城市的繁華於他們而言隻是一個擱在遠方的夢。有牲畜或土產品需要交換,或是需要采買一點洋貨時,他們會步行十裏路去到嘉山腳下一個叫新洲的小鎮。回來的路上走累了,他們多會在嘉山腳下歇歇腳,曬曬太陽。嘉山頂上有一座小小的薑女廟,我小的時候,父親母親曾帶我們姊妹到薑女廟前上過香。那廟小小的,簡單樸素,讓人覺得孟薑女也不過是鄰家的尋常女兒。站在廟前大石上朝南江村方向極目遠望,則遙遠處的河流山岡,田疇湖泊盡收眼底。山川浩渺,浮生若夢,一時便都如同映在明鏡裏。
澧水流經津市之後,從嘉山腳下繞過,順流而下,由渡口入洞庭湖。“辛亥革命”的領袖之一蔣翊武先生便出生於渡口,但地方上也並不多流傳他的故事,隻有一所以他名字命名的中學靜靜地隱於綠樹之間。
千百年來,這片土地上生長的人也同這片土地上生長的莊稼一樣,一茬茬地出生,又一茬茬地消失,默默無言。大地以始終寧靜的胸懷含擁著一切的生與死,仿佛千百年來什麼也未曾發生過。我每見豔陽下,芭茅崗上有著紅襖的新嫁娘在嗩呐隊伍的陪伴下緩緩經過,溪水在山岡下緩緩流淌,道旁水田裏穀物正無聲生長,就覺得大地山川根本沒有過去與未來,它永遠是那樣昭明、寧靜,有如創世之初開辟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