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死亡方能換取新生。”
深沉的黑暗中回蕩著一個蒼老的聲音,那是一聲默然的歎息,夾雜著對命運折弄人的感慨,幽幽地飄著,飄著,然後歸於虛無與寂靜之中。
隨著話音落罷,一盞搖搖晃晃的冷光燈突然亮起,冰冷的色澤映照出一間實驗室的輪廓,顯得蒼白而頹坯。燈下的實驗桌上,各色的液體悄然裝在形態各異的玻璃容器裏,一縷彩色的煙霧飄飄悠悠,濃鬱的氣味兒賦予了它幾分不合場景的味道。
在這張破舊的實驗桌的一角,一個如油垢般混濁的玻璃缸光反射著冷冽氣息,其中混濁的液體閃著綠盈盈的光澤,顯得分外詭異。這還算不了什麼——如果和它裏麵的東西比起來的話——在液體中浸泡著一個離體的大腦,或許是因為環境的緣故,在外依舊能看得到脈絡清晰的血管和悄然跳動的神經。
方才說話的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他正坐在一柄破爛的輪椅上,目光混濁有如魚目,滿是皺紋近乎癱瘓的右手緩緩撫摸著盛著大腦的玻璃缸,嘴角掛著一抹決然的笑意。而他望向大腦的表情,慈祥得卻好像看自己的子孫,而非一件無生命的試驗品。
“對不起,”他望著大腦輕輕,聲音裏有顫抖,有愧疚,有疲憊,有欣慰,徐徐說道,“我本來想要讓你變成另一個我自己,但可惜人腦結構的複雜遠遠超乎我的意料。哪怕我模擬了自己大腦的每一個細胞,都無法察覺到絲毫我自己的意識的存在。
“或許,我真的錯了,”他的聲音變得有些猶豫不決,“人類或許是有靈魂的,可誰又能通過科學方法將其證明呢?”
看了看腕上那老式手表“噠噠”轉動的指針,老人斂去了微笑,從懷裏顫抖著掏出一本精致的硬殼日記本,看了眼封麵上用金色花體字母書寫的“亞曆山大?拜恩迪斯”一名,便將其輕輕翻開,以混濁的目光、以一個風輕雲淡的觀察者的角度閱讀著自己的人生。這一刻,他早已完完全全地忘卻了時間。
日記很厚,一頁一頁地翻閱完畢需要很長的時間,但對於這個垂死的老人來說,這點時間算不了什麼。與其他臨終之人不同,他可以自己選擇投入死神懷抱的具體時刻,此外他的生命在他死去之後依舊會持續下去,隻是他說不清楚,那時的他,是否還真正是他。
日記本的每一頁都寫滿了小巧的字母,從起初略帶張狂的潦草,到後麵沉穩有力的工整,再到機械般的麻木與遲疑,字字句句,講述了他驚心動魄的人生。他不知道自己在這細致入微的翻閱中度過了多久,實驗室沒有窗戶,晝夜變化徹徹底底地屏蔽在外,而蒼白冷光燈顫抖的光線在有規律地搖晃的過程中,把這裏照得像是一個陰森可怖的墓穴——
或者它根本上就是一個墓穴,老人自嘲地想道。
幾個月前,他選擇了這裏作為藏身之處,與此同時,也把這裏當作了埋葬自己的地方。他要躲過那無處不在的可怕強權與監控,讓過去的自己銷聲匿跡,讓未來的自己帶著舊日的心願去變革,去反叛。
哪怕沒有成功,也要讓那個自以為是的家夥不好受。
厚厚的日記本終於在不知不覺中翻到了最後一頁,老人再度長歎一聲,從衣兜裏掏出了一隻樸素而陳舊的鋼筆。這是日記僅存的一頁空白,他知道這是命運刻意留給他的,從而記錄這些他在生命最後一刻的結論與感想。
帶著釋懷的笑容,他提起筆費力地擰開了筆蓋,以張揚肆意而不乏細謹的態度飛速書寫著:
“科學將是沒有盡頭的——如果製定規則的那個人,也就是所謂‘科學的上帝’真的存在的話。當然他不存在也是一樣的,區別隻是唯物主義或唯心主義誰取得最後的勝利罷了。
“但我覺得目前被世人廣泛接納的唯物論不一定正確。我發現兩個相同物質結構的大腦中並不存在相同的意識。或許這是記憶所致,也可能相比其他那些隨手製定的簡潔的規律,人腦本身就是所謂‘科學的上帝’心血來潮創造的別具匠心之物。這可不是我們區區螻蟻能認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