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紅眉是在白頭山深處遇上那個粗壯少年的,後者站在巨大的落葉鬆下,瞪著雙眼動也不動。
十多天以來,這是莫紅眉見到的第一個山民。
早在出門前,她就聽說白頭山一帶怪事頗多,部分村莊甚至有拿孩子活祭山神的,茹毛飲血的匪幫也同樣為這塊地界添上了幾分神秘色調。
而此刻眼前的少年,似乎正帶著類似的標簽。
放在一邊的獵叉和角弓,以及那身打滿補丁的獸皮衣褲,都說明了少年的獵戶身份。莫紅眉一聲招呼到了嘴邊,終究還是沒有出聲,跟在身後的莫七也露出詫異神色。
光看站姿,也能分辨出這少年並非練家子。他抱著膀子凝視前方的模樣,就仿佛一尊泥塑木雕,疤痕處處的臉龐上沒有半點表情。半個林帶的距離不算太近,但也絕不算遠,莫紅眉覺得要是光線再暗一些,自己甚至有可能察覺不出,那是個活生生的人。
他在做什麼?
好奇心促使下,莫紅眉索性停步觀望。
幾個時辰過去,樹蔭間灑下的日光一分分偏移,莫紅眉全身都已被汗水濕透。盡管從記事起就開始每日站樁,這麼一番木立下來,她不禁也有點心浮氣躁。而前方少年竟還是那個姿勢,第一眼看到他時是什麼樣,此刻仍舊是什麼樣,從頭到腳連最細微的變化都沒有。
莫紅眉疑惑地望向身後,莫七似乎是知道她在想些什麼,隻微微搖頭,示意噤聲。
莫七仆隨主姓,算是大宅中輩分最老的下人之一。莫紅眉自小以“七叔”相稱,深知他的能耐,待要再問時,那邊已有了動靜。
少年黝黑結實的手臂倏地暴出青筋,一根埋在落葉層下的套索如蛇般躥起,扯出數十尺長,遠遠連向密林深處,繃得筆直。隨著他發力猛扯,一頭小獸從林中直飛了出來,在空中連翻了幾個跟頭,落在他腳邊。
套索套中的是隻銀狐。
那狐生著綠瑪瑙般的眼睛,皮毛比緞子更順滑發亮,漫天落葉沒有半片能在它身上停留。它見少年望定了自己,顯然是懼極,將身體編成了一團,長尾翻起,擋住頭部,縮在那裏抖個不停。
少年拾了弓箭獵叉,走上幾步,正要伸手去拎銀狐頸花皮時,原本絞緊的套索卻發出“啪”的一聲響,彈了開來。銀狐以長尾遮掩,咬斷了索繩,當即如電躥出,轉瞬之間就逃出十餘丈遠。那少年抽出羽箭,折了箭頭,也不見怎麼瞄,弓弦開處,銀狐已被一箭射翻。
羽箭雖無頭,但銀狐依舊承受不住撞擊力量,吱吱叫了幾聲,一時怎麼也爬不起來。少年將索繩重新打好結,套上銀狐的脖子,這才將目光投向莫紅眉兩人所在的方向,叫道:“是走青殺口的朋友嗎?”
“是山外的朋友。”莫七回了句。
少年怔了怔,手裏輕輕一拉,銀狐掙紮著撐起四肢,老老實實蹲在了他身後。
在東州,馬匪也被叫做“紅胡子”。傳說這些呼嘯如風的家夥在大舉行動時,總喜歡貼上以人血染紅的假須,一是為掩蓋麵目,二是為震懾保鏢武師。已成氣候的匪幫講究投飛貼,報萬兒,貼上自稱一般都是“奉天某某大馬幫”。馬匪有幾搶幾不搶,喜喪事、遊醫搖卦、大車店、棺材鋪,均在不得滋擾之列。至於民間傳言的諸多惡行,譬如在半路上偶遇迎親隊伍,擄了新娘回去做壓寨夫人,純屬無稽之談。在白頭山討生活的獵戶參客,極少有沒撞上過馬匪的,一般來說都是相安無事。
這少年自小就在深山老林裏摸爬滾打,方圓百裏的山區早已走了個遍。駐紮在鬼霧峰這一帶的馬匪個個與他相識,近些年在山中見了他,還常會用整袋燒刀子跟他換野味,都知道這打獵不要命的小鬼多半又是幾天沒回家了。此刻少年喊了句匪幫慣用的切口,聽莫七如此回答,微微一怔。
莫紅眉跟莫七一前一後,從樹後走出。少年見莫紅眉不過十四五歲年紀,還是個女子,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對於絕大多數獵戶來說,鬼霧峰都是禁地。這裏常年籠罩著瘴霧,再加上有無數蛇蟲出沒,十個敢來的恐怕有九個回不去,這兩個山外人難道是來找死嗎?
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莫紅眉,一株遠在百步以外的龍涎草都逃不過他的鼻子,但他卻完全分辨不出,對方身上那股淡淡幽香屬於哪一類藥材。他自小見慣的的異性不是粗野悍婦,便是一年當中連澡也懶得洗上幾回的邋遢女娃。這會兒麵對著莫紅眉,反而有點不太習慣。莫紅眉一身遠足者打扮,靴幫磨損得厲害,腿側插著柄並不怎麼像是用來裝飾的短匕。事實上她也確實不需要什麼飾物,平民無法奢望的細膩肌膚,對於女子來說略顯濃烈的眉,挺直的鼻梁,刀刻般的唇,無一不勾勒出咄咄逼人的美麗。
“你身上抹了啥?”少年的注意力卻不在這份秀色上,粗聲粗氣冒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