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凡去世了。我緊緊盯著新聞裏這樣的字句:“住院期間,她到澳門、廣西等地演出六七次。最後一次是11月11日在石家莊演出,當時已高燒40攝氏度,但堅持完成了她生命中的最後一次演出。”“演出之前,她發高燒。上台前,我們用酒精給她退燒。她還是完整地唱完了一首歌,然後就燒得不行了,以致病情轉入危急。”
已經擴散到了肝、肺、骨頭、腰椎,即便打上杜冷丁,也痛得讓人發狂,可她還要打扮停當,在北方11月的天氣裏,穿上晚禮服上台去唱歌。普通人會怎麼想?不可理喻?爭當“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模範不!不唱,她就活不下去。生命如此短促,生活如此凡庸,終於找到突圍之路,就要緊緊抓住。疾病已經不可能逆轉,生命的終點遙遙在望。此身既不能化為淡青色的山脈,嗚咽也不能喚起鬆濤的合唱。誰人的苦痛都不能分身為億,讓全世界都同感同受,躺在床上,卻有時間流走的聲音如此驚心。歌唱,是唯一的自救之道。
就好像,凡·高一定要畫,臨死前的一年,一天一張作品;肺結核肆虐時期的音樂家一定要寫,越是死亡逼近越要加速燃燒,三五年的作品總量超過後世音樂家半生所為。就好像,伊迪斯·皮亞芙一定要唱,她說“不唱,我就活不下去”,在知道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後,抓緊時間開始巡回演唱。就好像,路遙一定要吐著黑血寫作,不寫,他就更加活不下去。就好像,我的表叔,一定要在癌症的終末期,掙紮著站上講台講課,他有個曾經震動華夏的名字——蔣焦影。若非身臨其境,你一定當那是一種不可理喻的刻苦姿態。但隻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讓剩下的時間盡量豐盛起來,讓生命的密度盡量瓷實一些,是唯一的自救之道,是對抗人生終極問題“人生的意義”的唯一方法,是抵消茫茫宇宙自身如此渺小感覺的唯一路徑。
席慕蓉寫過,她向別人請教如何能讓植物花開得更加茂盛,得到的回答是:“在根部砍上幾刀,再在傷口撒上幾把鹽。”她這麼做了,那個夏天,花開得近乎瘋狂。任何生命,在遭遇危機的時候,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開花。要對抗冰雪,就用花朵;對抗刀斧熔漿,就用花朵;對抗時間,就用花朵。此時此刻,唯一能做的,唯有開花結果。盡管他們告訴我,宇宙生滅輪回,不留痕跡,一切華美都是浪費。
真要仰天長嘯,所幸所幸,我們還有這樣一條自救之道。就好像,尤瑟納爾筆下的畫家王佛,在即將被皇帝砍頭的時候,開始描繪大海,並乘著一葉扁舟從畫出的碧海中從容離去。那是神話現實裏的保命之道,卻也是更為玄妙的人類自救之道。
而葉凡呢?如果歌聲真有翅膀,她也一定插翅高飛,直上雲霄,那是她唯一的自救及飛升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