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無央,高樓燈火通明,絲竹挽夢。紗衣羅裙的女子們環肥燕瘦,舉酒相邀。酒醉長倚美人懷,酒醒再賞碧紗袖。
我名喚長懌,是長久歡喜之意。這名字是娘取的,娘曾說過,她這一生過得甚是傷情,隻希望我這一生苦難盡去,歡喜長久,莫要走了她的老路。
我所在的這座城喚作樂棲,人們說這是人間樂土的模樣。而我所見到的樂土,無非是這城中人們醉生夢死的模樣。
青樓喚作醉夢樓,妙音曼舞,暖香襲人。我自小在這裏長大,到如今已有十三年。娘亦是個青樓女子,而爹,不知是誰。
娘從未告訴我爹是誰,隻與我說,我的爹是當朝貴胄,因為他從中打點,我才得以在此出生,安然長大,沒被老鴇害死。亦是因了他的打點,我才能在這醉夢樓做個清倌人,不至於被迫賣身。
而我不明白,他既是我爹,卻又為何任我娘在這樓中老了朱顏,任我在這樓中曲意逢迎?
我問過娘,她隻笑了笑,未多說什麼,可我分明從那笑容中讀出了憂愁無奈,與深深的悔意。
“娘,爹那時對你不好麼?”我問她,她卻搖了搖頭,道:“並非不好,隻是,他給的承諾太重,連他自己都受不住。”
我似懂非懂,卻是第一次知曉,我爹竟是個失信小人。
“阿懌,若有一日,誰給了你什麼承諾,且不要急著相信。你所抱有的期許愈大,將來的痛苦便愈深。”她如是與我說。
可自那之後我卻再也未看見過娘。她死了,用了三尺紅綃,自盡於梁上。樓若與我說,那紅綃是爹當年給娘的纏頭,當年那紅綃與眾多珠玉金銀堆滿了娘的屋子,如今卻不知為何,僅剩了這幾匹紅綃。
“長懌,你也莫要太過傷心,你娘早已存了死誌,隻是一直以來放不下你。她這一生,活的不易。”樓若取了梳子替我理了理散亂的發髻,輕緩勸說。
我凝眉望向鏡中的自己,那朦朧淚眼如琉璃含露,粉麵泣珠似梨花帶雨。在這樣的地方,我連放聲痛哭的資格也沒有。
娘,你若當真放不下我,又為何如此匆匆離去?
不等我傷心,便又聽說老鴇嫌娘晦氣,要讓人將她抬去扔了。我起身便往出跑,顧不得臂上茜紗被桌角勾去,也顧不得樓若喊了些什麼。
“你們要將我娘弄到哪裏去?”我擋在那些人身前,抬起朦朧淚眼問他們。
那些人都是這醉夢樓的打手,他們並未與我說什麼,隻是輕而易舉地將我推開很遠,我連娘的屍身都無法接近。無奈之下,隻能去求老鴇。
老鴇早已摘了鬢上紅花,洗去濃妝,正要熄燈歇去。
“求你,讓我親手安葬我娘。”我跪在她麵前,隱去眼角的淚意,哀哀地看著她。
她並未一口回絕,隻坐在床沿冷笑著看我,道:“你若執意要去,便去吧。我可說好了,我不會讓人幫你,我這醉夢樓當中的人和東西,你一樣都不能用。”
我知曉她是在刁難我,咬唇沉默片刻,我抬頭望向她,道:“無論如何,我都要讓娘入土為安,即便隻有我一人。”
“好,那便去吧,最遲明夜,別讓我看見她還在這樓裏。”那老鴇掩著嘴打了個嗬欠,揮手讓我出去。
可我身上所有銀錢,竟置不起一口薄棺。幸而樓若與玉釧慷慨,勉強為我湊出一副薄棺來。
我將娘安葬在樂棲城外。棺材鋪的老板心善,借了我幾件合適的工具。如若不然,我怕是隻能以手刨土。
我在娘的墳前跪到傍晚時分,才緩緩起身歸去。我不喜醉夢樓,可它卻是我如今唯一的去處。
青樓當中的女子,若是不能在年輕時遇得良人,願予你一世安穩,待到紅顏老去,也隻能在這樓中死得淒淒慘慘。樓若說的對,娘這一生活得不易,這般去了,不知算不算得上解脫。
隻是,自今日始,我便要學著孤身一人走下去。終有一日,我會離開這醉夢樓,自尋一處逍遙。便如娘所希望的那般,苦難盡去,歡喜長久。
我要為娘守孝,老鴇卻擔心我著素衣會惹得客人不快。我與她一番爭執無果,便不再與她多講,兀自去了。
我將桃華灼灼的羅裙換作白裳,更將臂上挽的三尺茜紗換作素綢。老鴇見狀,皺了皺眉頭,有些許脂粉掉落於鼻尖。但最終也沒再多說什麼,許是看在我那位爹的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