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黃昏初顯,雲來客棧門前已車馬盈門往來不絕。
大廳內更是熙熙攘攘聚滿了打尖住店的各色人等。
櫃台處,方本善始緊低著頭,兩隻眸子精光四射時刻不離台麵上的賬簿,喃喃自語聲中,手邊那副黑石珠算盤被其撥弄得劈啪亂響。
客棧唯一的夥計方順更是沒有片刻閑暇,不是跑去門口點頭哈腰迎送客人,就是上樓下樓去給客人添酒布菜,臉上的汗擦了又擦,前後衣襟早已塌透。
然而即便如此,也無半句怨言,仔細看的話,臉上還隱隱帶了一絲莫名的喜色,與往日大為不同。
在給最後一桌客人布完酒菜之後,他終於長舒了一口大氣,拎著木托盤慢悠悠來到櫃台處,斜身子往上一靠,十分麻利地從腰間抽出一條油乎乎的布巾,邊擦汗邊抿著泛白的唇片幹咳了幾聲,“老爺,這是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冒出這麼多奇裝異服的人來,我差點就沒招架住!”
方本善頭也不抬的反問道:“怎麼,人多不好嗎?”
“好!當然好!不過我就是奇怪,今天怎麼一下子……”口中急忙應著,心內仍是不解,方順不禁撓頭一陣支吾。
方本善這才抬手按住算盤,抬頭瞟了眼方順,沉聲怒道:“你就是榆木腦袋!今天是入春第一天,俗話說一年之計在於春,一生之計在於勤,都閑在家一冬天了,也該出來采買些東西了吧。”
“嘿嘿嘿,原來是這樣!我說呢,在咱們堡子裏就算是過年過節也沒有這麼大陣仗呀。”
“哼,這裏可是華州,商賈雲集之地,豈是咱們那些尋常鎮店所能比的呢。”說著,方本善將台麵上的茶水向前一推,剛想低頭動筆又忽地將頭抬起,瞪圓兩隻眸子問道:“哎、你,你怎麼不用毛巾擦?”
“嗯?”方順微怔,扭頭一看,肩頭毛巾還在,又一低頭,手裏拿的竟是擦桌子用的抹布。
“啊呀呀呀!那我這臉上豈不是……一會兒還要去廚房見二鳳呐!”
“嗬,二鳳、二鳳,一提二鳳你就來勁,趕緊喝把,喝完洗把臉便是。”方本善說完,低下頭剛翻開賬本,又猛地合上將頭抬起來!
“等等再喝!那是我——”
剛說至一半的功夫,便見方順已然五官扭曲,緊接著腮際猛然一鼓!
“噗!”滿口的熱茶通通噴在方本善那張老臉上……
“哈哈哈哈,我說方老善,你怎麼能把老婆氣撒到人家順子頭上咧,不如也叫我受受老婆氣可好?”
“哎唷唷,順子!給俺也來碗熱茶涼快涼快唄。”
“嘿,這下沒浪費,掌櫃跟夥計都喝到茶嘍……”
鄰近櫃台的幾桌客人見此,俱都有些忍俊不禁,其中有幾個熟客更是借此打趣起來,廳內氣氛瞬間變得熱鬧無比。
客棧大廳內是一種熱鬧,與之一牆相隔的廚房內則是另外一種熱鬧——煙氣彌漫,菜香四溢,鍋碗叮當聲中是陣陣女人間的說笑。
其間,張雅香身著一襲水藍套裙,袖口半挽著手持鍋鏟站在灶台邊,從放菜料翻炒到出鍋裝盤盡是一氣嗬成,且恰到火候。
每盛出一道菜,她都會扯開嗓子大喊一聲“順子!”,響脆聲穿牆而過,徑直傳到前廳方順的耳底。
接著,便會停下來跟旁邊一女子閑聊幾句,什麼張家短李家長啦,誰家孩子又找不到娘啦,整個華州外城的凡人俗事被其說得繪聲繪色,真假難辨。
旁邊那女子一身青粗布的短裝打扮,三十上下的年紀,容顏清秀,身姿婀娜,聽著張雅香的話,時而抿嘴淺笑,時而低頭羞語,手中那些擇、洗、切、削的活計一樣不落,俱都做得有條不紊,幹淨利落,一看便是個持家的好手。
偌大的廚房內,兩個人一問一答有說有笑,忙得不亦樂乎。
方順走到廚房門邊,偷偷掀開一角門簾,邊抬袖口擦著兩腮油漬,邊瞪著兩隻蛤蟆眼向內看著。
“二鳳,你去……”
今天客人很多,張雅香做完最後一道菜,才覺出疲累,話說間抻腰打了個哈欠。
方順正琢磨她後半截兒話說什麼,餘光中卻見二鳳端著一盆水向門口走來,頓顯慌神,轉身貓腰緊邁步……
“嘩——”二鳳做事從不拖遝,手中那盆洗菜水一滴不剩,澆了方順一後背。
“啊!”兩個人幾乎同時大叫一聲。
“哎呀,你這,你怎麼……”二鳳單手提著木盆,渾身猛打個機靈,見是方順,登時臉一紅,愣在原地。
“呃,是我,沒嚇著你吧,還好不是熱水,嘿嘿……”方順半蹲著楞在原地,扭回頭直勾勾盯著二鳳,心裏一陣翻騰,說話聲也比平時低很多。
“叫你來端酒菜,你竟在這裏淋水玩,快給我起來!”
見方順還蹲杵在門邊傻笑,張雅香不由分說走上去就是一腳,直接蹬在其背後上。
方順一骨碌身站起來,殷勤點頭,“是!是!是!可我這衣服已濕透啦,是不是……”
“算了,我去送。二鳳,你去後宅找件幹淨衣服給他換上。”
張雅香回到灶台,端起兩盤酒菜又回到門邊,衝方順一瞪眼,“換好衣服,快去把那個閻王羔子叫回來!”說罷,一陣風似地向前廳奔去。
“是,夫人。”方順說著,微微一歪腦袋,喃道:“唉?少爺好像回來了呀,我路過他院子時,見他正在樹下打坐來著。”
“那你快去告訴夫人呀,免得叫她擔心。”
“噓!難得有點空閑,你先去找件衣服給我換上,還有這裏也該補一補……”
……
方順說得沒錯,方延確實回來了,但他那不是打坐,而是發呆。
與以往不同,這次他沒走劍橋,而是順著古樹旁那條碎石小徑向南疾馳,盡頭也有一座橋——蓮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