殞神。
嗬,殞神。
堂堂神樞,天地之間至高的尊者,他竟要親手毀去神殿!
我這個神殿最忠誠的守衛者,天神最虔誠的侍奉者,麵對著他們的摧枯拉朽之勢,愴然落淚。
不論是王蓬絮被燒死在神殿裏,還是王輕候在神息殿中的一席話,都未使我如此恐懼甚至無助過,我堅信著神殿的信仰,無人可以撼動,那是我至死不悔,矢誌不渝的忠誠。
但若是神樞來毀滅我,我當如何?
我終於明白了,為何奚若洲眼見神殿滿身汙穢,而無動於衷,明白了他作為神樞卻五十餘年不出世,任由我在神殿用盡極端手段,明白了他留著魯拙在此地枯守神殿幾十年餘,逐漸被排擠出局是為何。
都明白了。
他就是在坐看我,一步步毀掉神殿啊。
眾生皆棋,皆是他手中子,我不例外!
我不例外。
回首往顧,他知我心性,明我手段,便故意隱世,任由我掌得神殿大權,他料到我會把神殿一步步帶向今日之局,為了讓神殿傲存於世,我必將引眾怒,犯民怨,再以極端手段鎮之,他在等我,製造恐懼。
他未曾叫我去做任何事,我已在不知不覺中,替他做盡所有事,鋪好殞神路。
我自以為我在救神殿,卻不知,我在一步步,自毀長城,毀神殿。
步步落入他眼中,步步皆在他棋局,我不如他,始終不如他。
而他留下魯拙成的原因不過是,他不能讓我將神殿毀得太快,就算是毀滅,他也要慢慢來,一點點耗盡這天下對神殿的信仰和依賴,他將神殿淩遲處死,都不肯給個痛快!!
所以他要留下一個真正身心幹淨,看似大愚,卻大智的神殿信徒,無關酒色財氣,無關風花雪月,潔如飛雪,透似琉璃的神使,那代表著,神殿最後的聖潔。
他要我們看著魯拙成,看著他,就會想一想,神殿的根在哪裏,信仰是什麼,天神是什麼,真正信徒是什麼樣子,我便會思一思,緩一緩,生起猶豫和遲疑,也守一守心底的聖潔和不容染暇——便是成全了他奚若洲對神殿的淩遲。
當魯拙成死去,神殿最後一個幹淨得不沾塵世晦暗的信徒也死去,那些汙穢之物如同我的老年斑爬我的身體一般,也爬滿了神殿。
我一直知道,魯拙成不會是神殿叛徒,不會是神墟的大長老,哪怕所有的證據都擺在我麵前,我也存疑,因為魯拙成,怎會背叛神殿?他寧可舍棄生命,也不會使自己成為神殿的汙點。
當我見方覺淺的來信,知道了殷王的真麵目,以及他對神殿的所圖,也就想通了,是奚若洲讓魯拙成站出來背上此罪名的。
他依舊不會讓神殿死去那麼痛快,他還沒有達他的目的,沒有將這世間所有的力量消耗殆盡,他會留著神墟,也就是留著殷朝,繼續與我神殿做長久而絕望的互相損耗。
直到我們身上的肉都被一片片割下,隻餘白骨,也要敲碎了燒成灰。
四方大亂時,我多了很多時間,裹著那件我珍愛了一生的琉璃藍色神使長袍,坐在神像下麵,細想一生,很多地方,都想明白了,想透了。
大勢已去,我從五十多年,近六十年前,就踏進了奚若洲的局裏,渾然不知。
我也確信了,是他殺了老神樞,因為老神樞絕不會允他這麼做,那是一位慈愛寬容的老人,真正的神樞,憐惜蒼天,厚愛子民,護佑殷朝,福澤天下。
而奚若洲,為了他的大計,無所不用其極。
我算不過一個,為了一局棋,籌謀大半生的人,算不過他,我至死也想不明白神殿為何就應該要消亡,至死也不明白,奚若洲是如何就得出了神殿不該再存立於世的結論,至死不明。
我隻知道,作為神殿神使,虔誠奉神的信徒,當神殿倒塌,當神諭成灰,我也不該再存在。
失去了神殿的信徒,該去信仰誰?
與神殿共生死,方是我的道,哪怕是局中棋子,我也可以成全自己的道。
而我依舊敢對著上天,對著天神說一句,我虛穀,此生未負神殿。
他奚若洲,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