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偉

一 、油菜地裏的父親

父親眯縫著雙眼眺望著遠處的田野,碧綠的油菜地在他顛簸的視野裏,一起一落。我問父親,等什麼呢?他說,等油菜花開。父親的話剛剛掉在地上,花們就爭先恐後地盛開了。那真是一片廣袤無垠的花海,微風輕輕拂過,芳香馥鬱。父親聽見花朵呼嘯的聲音在空曠的天地間野性十足地回蕩,父親屏住呼吸,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在芳香和花色的指引下,父親歡騰著內心來到田埂上。他持久而熱烈地關注,直到露氣蒸騰空氣晴朗,他沉浸在這片旺盛而觸目驚心的燦爛海洋裏,忘掉了糧食、語言、山穀、腐殖土還有幹澀的愁苦。父親呐,整整一個冬天,南方的花香在他心裏彌漫芬芳。

父親喜歡這種盛開的金屬的光芒,花開遍野,生生不息。於他而言,花朵的綻放是一場淋漓的抒情和蓄謀已久的歌唱;而他對花朵的信仰源於對幸福的渴望。父親一臉虔誠地站在火焰地裏,站著站著就站成了一個田園詩人,神情裏洋溢著濃烈的詩情畫意。

田野很靜,偶爾有人吆喝著牲口從田埂上走過。春天的高潮指日可待,到處都是茂盛的草,牛們顯得很悠閑,它們抬頭看見父親,很恰如其分地叫了一聲,哞,被壓抑了整個冬天之後,這種釋放出來的聲音具有強烈的感染力。父親開心地笑了。放牧的老人也笑了。他燃了煙鍋子,狠狠地抽了一把,向著金黃,眼神裏流露出和父親一樣的憧憬,說,今年的花不錯吧。

不錯不錯,父親熱情地響應著。父親感到眼睛有一些朦朧,他想到了他的蜜蜂們。寒冷過去了,它們又要開始忙碌起來了。在春暖花開的季節裏,父親像信任兒子一樣信任它們。

父親把一隻隻黑漆斑駁的蜂箱放在田頭。他看見他勤勞的孩子們在花海上空飛舞。嗡嗡嗡,它們肥胖的身子拖著父親觸手可及的幸福,這讓父親很感動,他的眼眶裏開始有大點浸潤潮濕,像剛剛采到的蜂蜜。父親懂得,天底下,蜜蜂們是最值得讚美的生靈。花季如期來臨,無論是南方的紫雲英、油菜花和荔枝,還是北方的槐花、山荊坷和柑橘花都會讓它們激動不已。父親的蜜蜂隻為田野歌唱,隻為鄉村歌唱,他們不會進城,城裏萬紫千紅的燈盞,沒有芬芳的花蜜,它們比不上荒野裏的一朵小花。

當新鮮的蜜漸漸貯滿蜂巢時,父親終於忍不住走向花海深處。令他吃驚的是,燦爛的背後還是綿延不絕的燦爛。父親很快沉沒在一片如火如膏的閃亮旺流裏麵,而十字花科植物的金粉紛紛揚揚地落在他的頭發上,脖子裏,嘴角邊。多謙卑的花朵!父親的心裏頓時升騰起一股孩子般純淨的快活。他彎下身子輕輕地撥開粗壯的青色莖杆,扯出裏麵的車前草,狗尾巴花和一些柔軟的纏纏藤。這些潮濕的植物順勢攀附在父親挽起的衣袖上,這樣,當父親從地裏鑽出來的時候,他身體煥發出花香、草腥味和泥土氣的混合氣息,久久不會散去。這是怎樣一種芳香啊,這是莊稼人特有的高貴的芳香。

我知道,在最後一朵花謝幕之前,父親將久久沉醉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演出裏。三月是濃情燃燒的季節,忙碌的父親,他來不及孤獨和憂傷。

二 、葵地裏的母親

立春過後,房屋後麵的菜園子顯得格外蔥鬱。母親覺得飽滿的綠色脹滿了她的眼睛,倒讓她的心裏有些空落,有些悵然。究竟缺什麼呢?母親一時還想不起來。她的記憶力在熬過了漫長的冬季之後又衰弱了一點。等她拾掇完菜們之後,她仰頭看見暖黃的太陽掛在園子上空,母親的眼睛晃蕩了一下,慌慌的心頓時豁然洞開,她想起來了,她忘掉的是整整掛念了一個秋天的向日葵們。

母親的夢裏常常出現這種金色的總狀花係植物,花葉寬厚,花盤龐大,花瓣在陽光下麵煽情地演奏出燦爛的樂章,化成光怪陸離的奇異花環。母親被葵們簇擁在田野中央,它們熱情奔放地伸出手掌來迎接她,擁抱她,仿佛她是另一個太陽。這種壯烈的陣勢完全征服了母親的靈魂,使她從夢境深處醒來時感覺像檢閱了一趟露水濃重的菜園,額頭和手心滲出了亮晶晶的汗珠兒,而思念像新鮮的蔬菜一樣塞滿了她隨身攜帶的竹篾菜籃。母親的葵花啊,它們跋山涉水從遙遠的故鄉跑來,最後落腳的不是泥土,而是虛無的夢。這讓她多少有一些悲傷。她醒來後喃喃自語,乖孩子們,乖孩子們。母親無法容忍這樣怠慢遠道而來的客人。

在肥沃的江漢平原,感情炙烈的向日葵還隻是一種意象,一種圖騰。它們謙卑地遠離父輩們的莊稼地,而在貧瘠的北方鹽堿地裏落地生根。因此,當母親弓著身子把亮澄澄的葵花子一粒一粒埋在土裏時,古老的南方村莊從此入住了第一批葵花。母親還有點擔心,她擔心客人們會水土不服,於是,幾聲祈禱之後,祝福應驗,淅瀝的春雨降臨了。

母親的擔心是多餘的,母親的葵們很爭氣,它們在風中長得飛快,它們仰著脖子不停地奔跑,似乎永不疲倦;而且,它們都長得很高,比高粱還高,在矮小的倭瓜和扁豆地裏,它們顯得出類拔萃。這常常讓母親產生錯覺,她以為自己眼前站著的不是溫順的葵花林,而是一片高大的樹林。這種錯覺在我十七歲那年出現過一次,那一年,刷刷刷,刷刷刷,我的個子像熱帶雨林的喬木,轉眼間竄到老高老高。母親從此要仰頭才能看見兒子年輕的臉龐。母親啊。

母親喜歡在棉花地裏或者麥地裏勞動了之後來到她的葵花地。她喜歡和葵們在一起。有時候她會壓低嗓子和它們說話,而葵們總是聽話地在那裏頻頻點頭,故意裝成我和妹妹的樣子,這讓母親很欣慰。葵地裏並不都是葵們,母親在它們高大的身體間隙種植了一些耐陰的蔥蒜和細薑。我想,她是怕它們孤獨呢。母親在葵們身上花費的心血,怕讓那些抒情了一個春天的風也感動了吧。

“立夏不下,犁耙高掛。”這年的立夏,雨水出奇的豐沛。母親躲在屋子裏感覺有點慌。果不其然,當雨住了,母親飛快地趕到園子時,她看見這些高大的植物被吹得東倒西歪。受委屈啦,受委屈啦,母親不停地嘮叨。她的嘮叨很動聽,寒冬裏她安慰凍得通紅的豬崽子們也是這樣的。

母親再次來到田地的時候手裏多了幾根粗壯的竹竿,她小心翼翼地將粗壯的葵花綁在深埋進土裏的竹竿上,這回她的動作格外的輕柔,仿佛她扶著的不是鮮豔的花盤,而是新鮮的粉嫩的嬰孩。重新站立起來的葵花金黃耀眼,盛開得更燦爛了。

好一頓緊張的忙活之後,母親驚奇地發現田壟生長著一株蓬勃的金盞菊,花莖強壯,花萼碩大。她萬分歡喜地把這捧金黃附近的雜草鏟除幹淨。現在,無論從園子的哪個角度看,菊花都顯得燦爛耀眼。母親仰起頭看了看漸漸沉下去的天色,滿意地推著獨輪車離開了她辛苦了半天的葵花地。惟一不同的是,來的時候母親滿腦子裏都是高不可攀的葵們,而回家時她空餘的心裏還盛開著一朵金黃的菊花。

三 、麥地裏的姐姐

再沒有什麼比夏至日的夜晚更讓人沉湎了。南方故鄉五穀豐盛,徐風環繞著古宅像是河流蜿蜒著河床,苦瓜和葫蘆藤偷偷地爬上了屋脊,直到夜出的壁虎發現了它們的秘密。蟋蟀在草叢裏盡情地歌唱。那一夜,在姐姐的夢裏,海潮般噴湧了竒異芬芳的燦爛金色。古老的南方平原,麥子像流火一樣蔓延擴張,火焰四射,窒息了姐姐的美目。姐姐裹脅在這種感覺裏仿佛寒冬緊偎著炭火。她終於從溫暖中醒來了。夜淺淡而靜謐,呈現出野河穀一般的碧綠,夜色裏彌漫著新鮮的麥香。姐姐穿上了衣服,用清涼的井水洗了臉,她的動作輕柔而詩意,她的臉在微薄的空氣裏明明滅滅。一陣忙活之後,姐姐推開了虛掩的柴門。

姐姐從柴房的牆壁上取下鐮刀,輕手輕腳地出了門。這時候天還未睜開惺忪的睡眼,而穿過麥地的水渠已經兀自吟唱了多少甜美的曲子,遠處勤快人家的房裏亮著朦朧的燈,屋脊上輕煙嫋嫋,物影憧憧。姐姐走在充溢草腥味的鄉間小路上像一個縹緲的夢,而她像是要趕赴一場盛宴。隱約的地平線和潺潺的水流聲在姐姐麵前漸次婉轉,她感到一種難以敘說的歡偷,她陶醉在這種幸福裏不知所措。幸而她很快抵達了我家的田埂。窄小的田埂靠著一方幽淡的水塘,姐姐站在那裏站成了一副絕美的風景畫。姐姐挽起袖子彎下腰來,她的麵前呈現一塊碩大而黝黑的磨刀石,石邊青草蓬勃,鮮嫩多汁,還有幽綠的青苔。

姐姐磨鐮刀的姿勢十分優美。她的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兒,但仍然遮擋不住她臉蛋上玉器般柔潔的光芒。謔謔謔,姐姐沉浸在這節奏鮮明而清脆的音樂中去,她覺得自己變成了舞台上的小提琴家,背後的麥子恭順地聆聽著這場盛況空前的演奏。姐姐徹底的忘情了,靈魂飛升,她均勻地喘著氣,藕樣的臂像是兩條白花花的魚,在水裏追逐嬉戲;而鐮刀和磨刀石摩擦發出的聲音穿透了清涼如水的晨曦,一直傳到羊舍牛圈,喚醒了牲口們酣睡中最後一個美夢,在籬笆上匍匐了一夜的牽牛花也順勢盛開了它們的裙裾。姐姐的獨奏在高潮迭起之後漸漸回落平息,這時候,那把鐮刀已經變得像一具真正的小提琴,閃爍著金屬的飽滿質感,清亮誘人。

姐姐滿意地直起身子。姐姐眺望麥田的神情像一個孩子,那些麥子則是她的夢想。麥地一望無垠,金黃耀眼,姐姐感到一股濃烈的麥香向她襲來,芬芳四溢,咄咄逼人。麥香的誘惑如同她對故鄉的迷戀一樣不可言喻。姐姐在一陣眩暈中差點站不穩身子。最後一次在這裏刈麥囉,姐姐終於錯動了少女縝綿的心思,再一年,這方醉人的馨香,就是娘家人的麥田喲。

太陽漸漸地露開臉,姐姐擼下高高挽起的長袖走向麥地。姐姐走向麥地的姿勢就像走進自己的閨閣。姐姐身上那件漿洗多年的褂子真是天底下最土最醜的衣裳,可她穿起來卻是那樣地熨帖好看。微風貼著姐姐的背拂過去,愜意的感覺像波浪一樣蔓延到她的手,她的臉,她長長的綰成髻的秀發。泥土的熱度還沒有被完全喚醒,而肆意的麥香再一次突襲了她。她感到自己即將收割的不是麥子,而是連綿不斷的快樂。它們像癡迷的情人一樣留守在蒼莽的田野裏,守過了漫天飛雪的冬季和恍若夢境的春季,終於等到了這最後的相遇。這是怎樣一種漫長而焦灼的等待啊,它們注定了會陷入一串悠長而煽情的親吻,還有熱戀。姐姐的臉微微地發起了燙,緋紅如歌,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