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消失的家園(3 / 3)

院子裏,在路燈傘狀的光照中,在陣陣襲來的夜風中,大雪紛飛,天地混沌一片。

金英哲走出樓門,看看天空中飄舞的飛雪,然後不慌不忙地步下樓前平台的階梯。當他拎起剛才放在地上的箱子時,從他身後敞開的門窗裏忽地竄出火苗,還有滾滾的濃煙。瞬間,整座樓都被大火與濃煙裹卷起來,火光映紅了夜空,聽得見火光中夾雜著劈劈啪啪的燃燒爆裂聲。金英哲不為所動,摘下眼鏡,閉上眼睛,仰起臉,任憑冰涼晶瑩的雪花撲落在臉上,而淚水正從他閉著的眼睛裏湧流而出……他似乎沉浸在他短暫的23年人生所經曆過的幸福的滋潤與苦痛的煎熬中,也似乎在盡情享受冰雪帶來的一絲愜意,無視身後那衝天大火的恣意燃燒。

正在門衛室閑聊天的老疤和宋誌宇都覺得宅院裏有什麼動靜,於是他倆立刻走出房門,抬頭往裏院看時,已經看到陰暗的天空中閃耀著火光。

宋誌宇才說要往裏院跑,但被老疤一把揪住了,就聽老疤說:“這家是二少爺的,想怎麼著,隨他吧。”

“二少爺不會有啥事吧?”

“兄弟你放寬心,二少爺可不是小心眼兒的人,現如今也是一條漢子了。”

金英哲戴上眼鏡,沒有回頭,他耳畔回響著他喜愛的小提琴獨奏曲《流浪者之歌》的旋律,口中喃喃地用俄語誦讀著他和柳芭都喜歡的俄羅斯詩人巴爾蒙特創作的詩歌《為了看太陽,我來到這世上》——

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看太陽

和藍色的天空。

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看太陽

和連綿的群山。

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看大海

和百花盛開的峽穀。

…………

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看太陽,

而如果白晝熄滅,

我也仍將歌唱……歌唱太陽,

直到人生的最後一刻!

(作者注:巴爾蒙特詩作《為了看見太陽,我來到這世上》係轉引自網絡,查不到譯文出處,故僅在此表示對譯者的敬意。)

他迎著風踏著雪,有些吃力地走著,煢煢孓立的身影消失在風雪茫茫的夜色中。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孤獨的腳印......

不是結局的結局

曆史進入到了新世紀的第二個10年。當春天又一次來到人世間時,一對四十來歲的俄裔澳大利亞人阿廖沙和娜塔莎夫婦遵照家裏三代長輩的囑托,又一次來到中國,尋找他們未曾謀麵的親人。在過去的幾年裏,他們數次從澳大利亞出發,根據已知的線索輾轉於中國大陸、東京、首爾(漢城)以及香港和台灣地區之間尋找他們的親人,但始終一無所獲。這次,他們又獲得了新的信息,決定再次到中國大陸來碰碰運氣。阿廖沙和娜塔莎不計疲勞地在哈爾濱、長春、沈陽、大連、南京、蘇州和上海這些城市之間奔波,可最終還是很失望地回到了北京。就在他們幾乎已經放棄尋親使命並準備返回澳大利亞時,應了中國那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老話,電話裏傳來友人興奮的聲音:“阿廖沙,告訴你個好消息,找到他們啦!”

阿廖沙急迫地問道:“真的?真找到英哲君的家人了嗎?”能夠找到遠在天邊的親人,這對阿廖沙來說簡直就是一種奢望,可是今天,奢望竟成了現實!他對妻子說,“找到他們了!”始終在一旁緊張地注視著阿廖沙打電話的娜塔莎,此時緊緊與丈夫擁抱在一起。

第二天,阿廖沙夫婦終於見到了他們盼望見到的人。這是一個瘦瘦高高的戴眼鏡的亞洲男人,兩個男人麵對麵站著,個頭差不多,年紀相仿。阿廖沙示意娜塔莎從挎包裏取出一張有些泛黃的老照片,那張照片上麵有薩哈羅夫夫婦和他們的獨生女兒柳芭,還有一個瘦瘦的個頭比柳芭高些的亞洲男孩子。兩個大人在後排兩個孩子在前麵,四個人擠成一團,笑眯眯地注視著鏡頭。這照片顯然是冬天拍的,都穿著冬裝,腳下踩著厚厚的積雪。

阿廖沙凝視著對方的眼睛,把照片遞給他。

對方歉意地笑笑,說:“對不起,請稍等。”說罷,他從衣袋裏掏出一方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抖開,再摘下眼鏡,熟練地擦擦鏡片後又戴上,隨即把手帕折疊起來放進衣袋裏,這才接過照片。他隻看了一眼,馬上抬起頭,同樣凝視著阿廖沙的眼睛,“這是我祖父金英哲和薩哈羅夫一家……”他說完把照片還給阿廖沙,跟著從他自己的挎包裏也取出一張照片,遞給阿廖沙。

阿廖沙和娜塔莎倆人一看遞過來的這張照片便不約而同熱淚盈眶,因為這兩張老照片一模一樣。這時,還用多說一句話嗎,無論是誰。

從1927年春天到2014年春天,薩哈羅夫一家把他們和金英哲的友誼延續了整整87年。

“我叫阿廖沙,這是我妻子娜塔莎。”阿廖沙說,“我媽媽是索妮婭,索妮婭·金。我外公是金英哲,外婆是柳芭。”

“我叫金小哲。”戴眼鏡的男人說,“索妮婭·金是我的姑媽,我祖父是金英哲,我知道我有一個叫柳芭的俄羅斯奶奶。”

他們三個人,三個陌生的親人相擁在一起。

2014年10月初稿於北京海鶄落

2016年11月定稿於北京小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