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奇借勢起身,連連又道:“宗漢,看在你妹妹的份上,此番你一定要救我一家老小啊,讓我這一家老小有個活路。”
甘奇腹黑,今日盡顯。
趙宗漢先不答話,而是連忙示意身後跟進來的小廝出去,小廝倒也見機,出去之後還把門帶上,不讓旁人看到正廳之內的情形。
隨後趙宗漢才說道:“道堅多慮了,當真多慮了,官家可並無此意啊!”
甘奇一臉不信,隻說:“聖心難測,聖心難測啊!”
趙宗漢略微一想,倒是真覺得甘奇多慮了,卻也莫名有那麼一點點擔憂,便安慰甘奇:“道堅放心,官家萬萬沒有此意。”
一旁的趙宗蘭此時也起身說道:“哥哥,你一定要幫妹妹!”
“道堅,宗蘭,你們當真不必多想,官家也是你們看著長大了,向來宅心仁厚,豈是那等人,更何況還有我呢,我又豈會不保著你。你們放心,以道堅如此功勳,以道堅在士子之中的名聲,在百姓之中的名望,完全不必多想多慮,官家隻是想親政而已,別無多謀。”
此時情景,趙宗漢也是麵帶慚愧,事情到的這一步,他是完全沒有預料的,甘奇在他心中何等英武了得,而今卻落得個這麼惶惶不可終日。
明人麵前不說暗話,趙宗漢心中,便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事情往更壞的方向發展了,以他對皇帝的了解,再看而今甘奇的姿態,這事情也不會往更壞的方向發展。
甘奇又對趙宗漢一個大禮,說道:“我這一家老小就拜托你了!”
趙宗漢連忙又扶:“哪裏話哪裏話,一定不會是你想的那般,官家親政之後,還有許多事情要學要問,說不定過不得多久,還要道堅你繼續幫襯著!”
這是趙宗漢此時的心裏話,如今之事,早已證明甘奇是何等的忠良,這麼好的臣子,往後自然還要再用才是。
甘奇連連擺手:“萬萬不可奢望,隻求餘生安穩!”
甘奇可真沒有去想什麼以後再起用的事情,他唯一求的事情就是永遠不要在束手束腳,什麼事情都能按照他自己的想法來,國家與社會都要按照他的意願向前發展。
趙宗漢此時多少有些可憐甘奇,也是甘奇姿態放得極低,不僅可憐,還有萬分愧疚,怎麼辦呢?趙宗漢左右看了看,說道:“今日既然來了,便也不要急著走,我吩咐人去備酒宴,咱們今日一醉方休,什麼話都在酒裏,人生幾十載,但求一個問心無愧,道堅信我!”
甘奇點點頭:“我信你!”
“好!”趙宗漢轉頭打開大門便喊:“來人呐,備酒菜,備最好的酒菜!”
酒得喝,甘奇也敞開了喝,隻是姿態一直放得低,戲依舊是戲,舞台卻是越來越大。
酒宴之上,為了表達心意,甘奇甚至與趙宗漢說道:“宗漢,我家中向來日進鬥金,有酒店,有彩票,有成衣店,還有城外的紡織廠,相撲場,還有錢莊,賺的錢早已足夠日後生活了,而今朝廷正是用錢之際,你代我與官家說,就說我願意把這些產業都轉到皇家名下。”
“不必不必,當真不必如此。”趙宗漢連連擺手。
“宗漢,你不懂其中,便按照我說的做就是了。”甘奇如此說道。
趙宗漢有些不解,又問:“我有何處不懂?還請道堅明言。”
“許多事情,不外乎錢糧兵馬,兵馬我交出去就是,這錢糧卻也不能留在手中。”甘奇也直白。
一個人要造反,就兩樣,人與錢。要讓皇帝安心,就得沒有人也沒有錢。
趙宗漢恍然大悟,卻又一想,說道:“不至於,道堅,當真不至如此。”
趙宗漢最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不至於”,對皇帝也這麼說,對甘奇也這麼說。
甘奇麵色嚴肅,說道:“你隻管如此與官家稟奏,就算幫我一個忙,如此也算我為朝廷盡的最後一份忠心!”
趙宗漢猶豫了一下,歎了一口氣,說道:“自打你我相識,你做的事情,說的話語,都沒有錯過。今日我卻覺得你當真想太多了,但是你既然如此說,我便幫你把此時稟奏上去,但是你也要相信官家,官家當真不是那等人,我想,他是不會要你這些產業的。”
“你幫稟奏便好,請飲此杯!”甘奇姿態依舊低下。
這頓酒,趙宗漢是越喝越難受,曾幾何時,他哪裏能想到事情會變成這般,甘奇越是如此低姿態,他越是覺得心中難受無比。
趙宗蘭在一旁,也飲了幾杯,眼睛已然腫如燈泡。
甘奇喝得有些搖搖欲墜,從王府出來,麵色一直沉著,不言不語,也不知心中想些什麼。
回到家中,甘奇倒是沒有想到家中還有一個人等候他到深夜。
來人正是司馬光,從下朝之後,就在甘奇家中一直等候,知道甘奇去了汝南郡王府,還吩咐旁人不要去催促。
甘奇是意外的,他本以為今日朝會之後,家中會來許多人,倒也是高看了自己一眼,這京城裏,天地君親師,皇帝依舊是皇帝,特別是在文人心中,皇帝至高無上。
甘奇終究是臣子,倒也不是說馮京、韓絳、呂公著、曾孝寬等人都是見風使舵的小人。而是說在文人心中忠君永遠都是最重要,其次才是私情。
而蘇軾蘇轍蔡確李定等人並不在京中,而是被甘奇安排到杭州成都等地任要職去了,若是他們在,此時多半會上門來,甚至也會幫著甘奇在朝堂說話,但是甘奇要做的事情,也是指望不上他們的。
京中還有甘奇許多門下,比如蔡京,他沒有上朝的資格,卻是消息比較靈通之輩,之所以沒來,顯然就是還在權衡著利弊得失,他這一輩子,最擅長的就是趨吉避凶。
至於秦觀黃庭堅等人,隻怕是連消息都沒有收到,都不知道今日朝堂發生如此大變化。
倒是周侗一下朝就趕來了,見得甘奇進門與司馬光落座,便也不敢多說不敢多問,這世界變化快,他還是懵的。
而甘霸,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稍後與周侗去聊一會,大概也就清楚明白了,興許還得大發雷霆一番。
所有人,所有事,不外乎這麼幾種幾類。
讓甘奇感到意外的隻是今日來人不是王安石,卻是司馬光,甘奇不是氣,而是覺得來人正好。
若是王安石來了,反倒不好說不要言,不好利用。
司馬光來了,那就正好。
司馬光自然是義憤填膺、義正言辭的,見禮之後開口便問:“相公在汝南郡王府可是求情?”
甘奇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陛下昏庸,陛下昏庸啊!”司馬光是有一說一。
甘奇也不置可否。
司馬光又問:“不知相公與王爺談得如何?”
甘奇慢慢說道:“我準備把京中產業都轉給皇城內庫。”
“什麼?”司馬光有些驚愕,又問:“京中所有產業?”
甘奇點點頭:“成衣店,紡織廠,彩票,溫泉酒店,相撲場,錢莊,所有產業,都轉給官家內庫。”
“這……這怎麼能行?”司馬光下意識裏就覺得這事情不對。
“這些年,這些產業賺下的錢,早已夠我幾輩子花了,便當是為國盡忠了,昔日裏,你不也是如此想的嗎?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為人臣子,身外之物算得了什麼。”甘奇唏噓著。
“這……此一時彼一時,也不是,昔日下官是這麼想過,想著甘相公如此豪富,為國出點錢便也是應該,但是……這叫下官怎麼說呢。這事情就是不對,難道?難道是汝南郡王開口如此索要?這也太過分了!”司馬光倒是會猜。
更是甘奇會引導司馬光去猜,卻是甘奇還道:“胡說,都是我自願的,豈能是宗漢索要。你莫要瞎想,難道我為家國社稷盡一份忠心也不成,也省得讓你們這些清流人物覺得我奪民之力啊、以公謀私啊……”
司馬光越聽甘奇這麼說,越覺得事情就是自己想的那麼回事,便是捶胸頓足:“相公,你這……慚愧慚愧,下官慚愧……下官當真小人也!官家便也是氣量狹小……此事萬萬不該如此,若是如此,官家在旁人心中會成個什麼模樣?天下之人又如何看待官家?為君之人,豈能這般?”
就在此事,剛剛與周侗談論了一番的甘霸大發雷霆而來,推門就進:“大哥,這也能忍?若不是我聽周侗與我說起今日之事,我還蒙在鼓裏呢,大哥……我……”
甘奇立馬打斷,一聲大喝:“出去,滾出去!”
大發雷霆的甘霸聽得甘奇如此從未有過的嗬斥,立馬蔫了一半,卻又忍無可忍,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一般,欲言又止。
身後周侗追了進來,連連告罪:“都怪我多嘴,都是我沒有攔住這廝,攪擾二位相公,恕罪恕罪!”
說完周侗還繼續去拉甘霸,生拉硬拽,一邊拉一邊說:“走吧,走吧,你這憨貨,莫要誤了相公之事。”
看著甘奇怒目而瞪,甘霸更氣,卻又不敢發出,被周侗拖得退出了門口,周侗還回過頭來把門關上。
“見笑了,軍漢無狀,不懂規矩。”甘奇說道,心中卻覺得這憨貨倒是鬧得正是時候。
司馬光也是便是連連搖頭,更加篤定了心中猜想,說道:“相公受委屈了!”
“無甚委屈,隻要家國無恙,社稷無恙,朝堂有你們在,便也照樣能蒸蒸日上,一代新人,本該如此……”甘奇說得是真心實意。
“不該如此!”司馬光反駁一語。
“君實兄不必這般,大局為重,前程為重,興許幾年之後,還有起複之日,待得那時,你我再來共事也無不可。”甘奇輕聲說道,顯得有些無力無奈。
司馬光沉默了片刻,站起身來,拱手便道:“世間之事,都有個是非對錯,日夜交替,也有個黑白分明,聖人教誨,君子之道,豈能顛倒乾坤?公道自在人心,相公,下官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