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虛日(1 / 3)

父親晚上回來,順便地說,你二奶奶的那個苕兄弟無常了,說是四十都過了。我就唔一聲。父親奔忙營生,早出晚歸,每天都會帶回一些生生死死、合合散散的消息,在證明著這世界的反複無常與運作不息。夜裏照例是睡覺。第二天可算是好天氣,日光淡泊,落在人身上微有暖意。風一絲也沒有。父親走後,閑得沒事,就到外麵果園的樹林裏走走。

滿園二三十棵果樹上沒有一片葉子。我走著,感到心思的緩緩移動,也就順便想起二奶奶苕兄弟的一些事情來。“苕”是我們這裏的一個方言,形容一個人傻得厲害,木呆得厲害時,就用“苕”。

我的中學階段,包括初二時留的一級,包括高三時補習的一年,整整八年,都寄寓在二奶奶家裏。也正因為這八年,我才考上大學。因此,聽二奶奶說過不少她的這個苕兄弟的事。我雖不曾見過這個人,但因為聽得詳熟,也如同見過了一般。二奶奶說時,我腦裏總會浮出一個形象來。不管二奶奶說到的是他的童年、青年還是壯年,我腦裏都是這樣一個以不變應萬變的形象。譬如他的一雙腳總是很笨的,像牲口的籠嘴,腳尖不會直指前方,而是外擺得厲害,因此走路時總是大大咧咧鬆鬆垮垮的;額前的發際也很低,雞屁股似的直探到前額上來,縱使戴了帽子,也還是在帽簷外麵;鼻子是大而扁的,舌尖也似乎有些短,這使他說話時如同口裏有礙,說不清楚;耳朵或者很大,或者極小,但都像擺設;而眼離得很開,像拔河的一瞬僵住了,再也不能恢複到原位。想雖如此想,卻不知他果真是一個什麼樣子,也不曾問過二奶奶。問這個做什麼呢?

二奶奶說,她的父母——當二奶奶說到她的父母時,我心裏生出很奇怪的感覺來,覺得他們兩個已老朽得在什麼地方做妖怪了——共生了八個孩子,活了三個,一個她,還有一個弟弟,叫李家駒,二奶奶喜歡一直叫他的官名,常說李家駒如何如何,說李家駒這個人呀,就會把頭搖一搖,搖得耳朵都響著,另一個就是苕兄弟。二奶奶說苕兄弟還是李家駒的哥,但李家駒是不把他當哥看待的。我們這個苕子,我們那個苕子。李家駒是這樣稱呼他的哥的。二奶奶說,李家駒,你哥頂替你苕了,你要明白這個,要對你哥好呢。李家駒脖子梗著說,咋能講是頂替我苕了?咋能是這麼個講法?二奶奶說,那麼就是頂替咱兩個苕了,反正咱們姐弟三個裏得苕一個,不是我就是你,不是你就是他。這是個定數,現在你哥頂替咱們苕了,咱們就要對他負起責任來呢。

所謂責任,也不過一個是吃,一個是穿罷了。吃是吃飯,穿是穿暖,如此便是大福,便是盡到責任了。說到終了也就這點子責任嘛。

但李家駒總像是有些憤憤不平,說到他這個苕哥,他的脖子便不可禁地要梗起來,似乎他的這個苕哥和他的脖子之間有個什麼很直接的聯係。

我嘛責任就是這一點盡了,誰要覺得盡得不夠可以把他帶走。李家駒說。

要是個稀罕物早就搶跑了,還能擱在我這裏十年八年的不動?李家駒含沙射影地說。

二奶奶說,李家駒啊,你把舌頭扶端正了再說話,你把手按在心口上想想,我這些年為苕子費的心少麼?

二奶奶少則一月,多則兩月,必跑一趟老家,去主要就是看苕兄弟。去時會帶些東西,吃、穿、用都有,一次還拿了一隻手電筒、一台收音機去。二爺說,你拿這些去,他用得轉麼?二奶奶說,我這主要還是討李家駒的歡喜,先給苕子,苕子當然是守不住的,還是李家駒拿去,但這麼一來,李家駒會覺得苕子也是一個有用的人,對他的彈嫌就可能少一些。再一個,我給苕子的東西李家駒拿了,見我就會心虛,我也就好指住他的鼻子說一些話了。

每次去老家,二奶奶不但要給苕兄弟買東西,還要給李家駒的婆姨孩子買些東西。尤其李家駒的婆姨,雪花膏肥皂一類,都是二奶奶買給她的,二奶奶再次去,都是到肥皂摩挲得像雀舌頭那麼一點了,那女人就讓二奶奶用那點“雀舌頭”洗手啦,二奶奶便噢一聲,立即從包裏拿出兩整塊肥皂來。就用這種辦法使大家皆大歡喜著。但也有不歡喜的,像二爺就不很歡喜。一個月一趟老家,就算兩個月回一趟吧,一年也是六大趟,一次美美一大包,六次就是美美六大包,這得多少錢?誰家裏有多少錢,承得住這麼背?

但凡事都是個堅持和習慣,二奶奶這裏一堅持,二爺那裏一習慣,日子也就一路這麼跌跌撞撞、昏昏沉沉過了下來。畢竟他們還是兩個國家幹部嘛,那時候國家幹部似乎是很有些不一般的。

而且二奶奶也有對付於二爺的撒手鐧。她裝作為難地對二爺說,李家駒那個人不當人了,要把苕兄弟送過來讓她養活。

你不是一直就養活著麼?二爺說。

二奶奶說,人家說光是給錢給東西還不行,說苕子在他家多少年了,一個是姐姐,一個是弟弟,河東河西嘛,當姐姐的家裏也該住些日子了。

這不行,我們隻給他出物資,其餘恕不接洽。二爺是知識分子,圖清靜,最怕無聊的幹擾了,何況一個苕子,何況還要常住家裏,何況還要在一張桌子上臉對臉地吃飯,簡直是想都不可想的。二爺立即失落地叫起來。

你叫李家駒來,我和他談。二爺大事逼臨一般嚴峻地說。

二奶奶就借機回一趟家去。

回來說,李家駒一聽要與二爺對談,立即貓了腰,說那就還是一切照舊吧,不過總要來勤些才好,一個苕子,總不似正常人,想都想不到的開銷啊。

李家駒的垂尾不來使二爺不免地有了得意,說去勤些都是可以商量的,但是斷不可住到家裏來。

實際上,二奶奶到李家駒那裏,是哭了一場的,說李家駒是自家兄弟,就實話實說吧,自己每次背來點東西,都是費了多少艱難,看了多少臉色啊。你想一想李家駒,你婆姨要是月月從家裏背走這麼一包東西,你怎麼想,你總還是有些閑話的吧。你姐夫夠大度的人了,但凡事沒個完人就受不了,我也很理解他的。他的臉難看我就不看,就想你不高興就不高興吧,背我還是要背。你李家駒的光陰也寒薄,我不給你搭個幫養活咱們的苕兄弟,誰搭幫呢?這麼一想我看個臉色受點委屈都沒啥呀,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