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西垂,天際裏霞氣千條,雲卷雲舒。
趙氏族學裏,著一襲洗的灰白長衫的老夫子踱著小步,搖頭晃腦的從院牆下走過。
下學了一路打鬧回家的蒙童眼瞅見先生的蹤跡,頓時收斂了憊懶形狀,乖巧的喚一聲族公。
“在學裏要喚先生!”老夫子一絲不苟的糾正道,等到那些小童惶恐改口,這才淡淡的說道:“回家去吧,莫要貪玩誤了飯時。到家後也不要忘了溫習功課,明日課上是要檢查的。”
得了先生吩咐,小童們才嬉笑著散去。
望著小童歡快的身形,老夫子驀地歎息一聲,屢試不第的憂愁又湧上心頭。多年以前,他也如這些小童一般天真爛漫,而今歲月磨礪之後,卻是一事無成,空剩一副老朽皮囊。人越老了,功名之心未減,卻為生計所累委身這族學中,空自嗟歎。
當今天下承平已久,民生欣欣向榮,天子與士大夫共天下。這趙氏宗族裏的先達便籌建族學,凡是宗親子弟皆可入學,盼著子弟學有所成日後或能謀一份富貴出路。這也是為福鄉裏的善行,宗親裏的貧困人家奉不起束脩專請一個西席,便將子弟托付到了這裏,年月裏供給夫子們吃食便好。
這趙家莊依山傍水,若靜下心品味,也有一番青山看不厭,流水趣何長的意趣。隻是老夫子心有掛礙,卻難體會這番靜謐幽意。
明年春後又開一科,少不得要細細籌劃一番。老夫子深知行百裏路半九十的道理,雖然自忖學問已經鑽研的極為精深,卻還容不得自己馬虎。這一刻,他掐著胡須想要覓得一首佳句,用作日後入京時拜會大人的叩門之禮。
胡須掐斷了數根,也隻得了半句“鬆山壽石”,至於這其後是用個“奇”字還是“怪”字,卻犯了踟躕。老夫子眉頭緊蹙,心裏多方衡量卻下不定決心,當得起苦吟二字。
這時候,院子裏又有腳步聲傳來,老夫子循聲望去,隻見一名少年正氣哼哼走來,身邊兩名聽用的小廝狼狽的尾隨其後。
見到少年走來,老夫子又收起心裏的思緒,冷下臉來說道:“趙豐,今日的教訓你可記下了?”
那少年趙豐本來一副氣憤模樣,聽到先生的話,趕緊拱手道:“學生不該偷窺趙逸的答卷,日後一定不會再犯。”
老夫子滿意的點點頭,正色道:“學問的事情,容不得投機取巧。你今日窺了同窗的答卷,即便是得個優等評價,難道這學問就成了自己的?”
講到這裏,看見少年一副乖巧表情,夫子歎息道:“你且回家去,將今日考題涉及的內容謄抄三遍,明日交到我的案上。”
那少年眉頭一揚就要反駁,卻在身邊小廝的拉扯下隻得無奈應道:“學生記下了。”
說罷,少年趙豐便頭也不回往門外走去。那兩個小廝衝著夫子做了一個揖,急忙追了出去。
夫子站在原地,就聽見牆外趙豐羞惱的聲音:“走!去那黴星家裏等著,這次怎樣都要給他一個教訓!若非他故意弄出些聲響,我怎會被先生抓住!”
那少年趙豐的父親在這趙家莊也是個鼎鼎大名的人物,原本半生蹉跎但卻在得了這個兒子後否極泰來,前些年一舉中的,成了兩榜出身的進士,而今宦遊在外,留下的家眷卻在莊上成了一霸。少年趙豐自幼缺了教養,其母又一味的溺愛,到如今養成個怠惰不堪的性情。
聽到這裏,老夫子眉頭又皺了起來,卻也沒了吟詩的雅興,索然無味往院子後麵走去。
穿過了拱門,便看見一個身影縮在牆角裏的草叢中,凝神望了片刻,夫子便揚聲呼道:“趙逸,你蹲在那裏作甚?”
被夫子叫破了行跡,那身影一顫,隨即便站起身轉過來,卻是一個麵貌清秀的少年。那少年臉上帶著尷尬,幹笑道:“昨日裏聽門房老陳說這一處到了夜裏霞光閃耀,許是首烏成了精怪,學生便過來看一看。”
“胡鬧!子不語亂力怪神,你學了聖人學問,怎麼還相信這些村夫野語!”老夫子凝聲斥道,這趙逸也是讓他頭疼無比的一個少年,卻又與趙豐不同。趙逸天資聰穎,讀書每每過目不忘,寫出的文章雖然稚嫩,卻有靈氣。原本應該是讓老夫子極得意的一個門生,然而這趙逸卻喜歡讀那些旁門雜學,不立誌蟾宮折桂卻喜慕那些尋仙求道之說。
聽到夫子的斥責,趙逸心裏不以為然,他所讀的那些雜書,大部分還是從夫子的書房裏借出的。不過,他隻想岔開夫子的注意力,卻不會在這件事情上糾纏,便順勢走出草叢,說道:“先生教訓的是,學生記下了。”
夫子滿意的點點頭,這個學生雖然父母雙亡,但性情卻不孤僻,因家境貧寒而在族學裏做些雜工充當學資,平日裏也聽使喚。若不是沉湎於那些虛無飄渺的妄言,還算是個乖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