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滿子
嵇康被殺於曹魏最後一代皇帝曹奐的景元四年(263),卒年四十,上推其生年應為魏文帝黃初五年(224)。過去的史家對其生卒年有多說,考據繁瑣,以避而不談為好,這裏取其可信者。也許未可視為定說,但上下不會很大。
據此,則何晏被誅時(249)他已26歲;夏侯玄被誅時(254)他已31歲。他比王弼還要大兩歲,是趕上了正始之風,濡染過何晏、王弼、夏侯玄這些第一代清談名士所處的時代氛圍的。他又是竹林七賢中唯一被司馬家不容的人。阮籍比他大十四歲,更該有正始氣,但性行和結局都和嵇康不同。嵇阮並稱,但人格風範實異。阮籍是竹林正宗,開清談第二代風氣;嵇康雖入竹林,但主要的還是正始派頭。講得具體點,他的莊子氣、逍遙氣、虛無主義氣還不夠。竹林諸人有的是喜劇人物,如劉伶、王戎;有的是悲劇人物而貌作喜劇人物,如阮籍、向秀;嵇康則徹裏徹外是悲劇人物。
他的死就像夏侯玄那樣沉著,夠派頭,簡直如一首詩。《晉書》本傳道:
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準)嚐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時年四十。海內之士,莫不痛之。帝尋悟而恨焉。
帝,指追諡為文帝的司馬昭;“尋悟而恨”是史家給帝王塗增白脂的漂亮話。司馬昭為了搶江山,連小皇帝曹髦也照殺不誤,殺嵇康悔悟什麼!即使果真表示悔恨,也不過裝模作樣。嵇康有必死之道四:他是曹家女婿,曹操之子沛王曹林的孫女婿(《三國誌·魏書·武文世王公傳》裴注引《嵇氏譜》),這個身份就遭忌,此其一。此人不受司馬家的招誘,持不合作主義,有名的事例是司馬家的親信而且還和嵇康同是竹林哥們兒的山濤,至少是經司馬家點過頭甚至授意下舉薦他接替選曹郎,這是一個掌握人事大權的職位,可說很瞧得起他,而他卻寫了一封絕交書竣拒,什麼七不堪八不堪的,很不給麵子;還要“非湯武而薄周孔”,惹得大將軍(司馬昭)大怒(《三國誌·王衛二劉傳》裴注引《魏氏春秋》,又《晉書》本傳),此其二。他專門和司馬家唱反調,非湯武而薄周孔,已經很不利於司馬家的篡奪了,孔子是祖述堯、舜的,堯、舜禪讓,司馬家正在學樣,要曹魏禪讓給他,正如曹丕之逼漢獻帝禪讓。嵇康的論調正如魯迅所說,叫司馬家“篡位的時候,怎麼辦才是好呢”(《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嵇康還要更出格,寫了一篇《管蔡論》,管叔、蔡叔是被周公旦殺掉和放廢的,嵇康卻偏給管、蔡辯護,說他倆是忠於王室,見周公不利於成王,“遂乃抗言率眾,欲除國患”。司馬昭正是以周公自命的,而且又正是謀篡魏室的“國患”,譏貶周公,豈不無異是刨了司馬家的祖墳麼?此其三。嵇康把司馬家的親信得罪了,有名的事例是鍾會去拜訪他,他卻不為之禮,在柳樹下打鐵不睬,並且分明是挑明了鍾會之來是他主子派去偵視虛實的,故意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逼得鍾會隻好混答一聲:“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打狗要看主人麵,嵇康偏不買賬,此其四。《晉書》本傳和《三國誌》裴注引《魏氏春秋》,都說是鍾會因此記了恨,慫恿司馬昭殺死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