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叩問滄桑(1 / 3)

王充閭

洛陽為“天下之中”,這句話出自古代的大政治家周公之口。我們華夏之邦號稱“中國”,據說就是從這裏引申出來的。

今天,站在這塊厚實、沉重的土地上,是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情呢?傲睨自大,談不到;無動於衷,也不是。大概於眉間睫下,總流露著幾分驚歎,幾許蒼涼吧?

從距今近四千年的夏王朝開始,到五代時的後梁、後唐、後晉為止,先後有十三個王朝在這裏建都。在中國七大古都中,洛陽是最先形成城市並貴為國都的,而且建都曆時最久,至少在一千一百年以上。華夏的先民在以邙山和洛河為依托的東西近四十公裏的範圍內,為中國以至整個世界留下了一筆豐厚的文化遺產,其曆史遺跡、人文景觀之盛,實為世所罕見。

曆史上有“五都貫洛”之說,“五都”指的是夏都、商都、周代王城、漢魏洛陽故城和隋唐東都城,它們東西相連,錯落有致,在形製、布局及宮殿的配置上,體現出較強的連續性。從這裏不僅能夠看到洛陽城市發展的一條鮮明的脈絡,而且,透過曆代都城的滄桑變化,也可以從中略覽中國古代文明史的縮影。所以,北宋大政治家、著名史學家司馬光有詩雲:“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隻看洛陽城。”

當然,由於歲月湮沉,兵燹摧毀,這裏已經不見了巍峨的宮闕、高聳的城牆,不見了金碧交輝的畫樓繡閣、古刹梵宮,不見了舊日的千般綺麗、萬種繁華。就地麵上的遺存而言,實在無法與歐洲的“永恒之城”羅馬相比。那座“永恒之城”稱得上是一座露天的古代建築博物館,孤零零的白色大理石圓柱,長滿青苔的噴泉底座,四壁蕭然的廟宇殘牆,倒塌了一角的龐然高聳的圓形競技場,還有幾座基本完好的凱旋門,這些千餘年前的舊物,在無言而雄辯地向過往行人宣示著人類在建築藝術方麵已經達到的高超水準,展現著古羅馬往日的壯麗與輝煌。

東西方這兩座名都的古代建築,在地麵遺存上竟有如此鮮明的反差,探究起來也是很有趣的。我想,可能取決於下列幾個因素:

從環境思想、建築觀念上看,中國自始即接受“新陳代謝”的哲理,以自然生滅為定律,對於原物的存廢、久暫考慮得並不多,不像古代埃及、羅馬那樣刻意追求所謂永久不滅的工程。觀念影響實踐,當古羅馬以至世界多數地區逐漸地以石料取代原始木構,建築進入“岩石文化”之時,而中國卻始終保持著以木材、磚瓦為主要建築材料的習慣,古都洛陽的建築自然也不例外。

從地理位置、地形條件上看,洛陽四周憑險可守,有“居中禦外”之便,自古戰亂連綿,為兵家必爭之地,而羅馬的地理形勢與此不同;又兼羅馬素有“七丘城”之稱,古建築大都在高丘之上,不像洛陽那樣“背邙麵洛”,地勢坦平,以致熏天烈炬,四野灰飛;掠地濁流,千村泥塞,許許多多的文物都毀於兵燹、水火。

當然,這並不影響人們到這裏來臨風懷古,叩問滄桑。曆史的生命力總是潛在的或暗伏的。作為一種廢墟文化,隻要它有足夠的曆史積澱,無論其遺跡留存多少,同樣可以顯現其獨特的迷人魅力,喚起人們深沉的興廢之感,吸引人們循著荒台野徑、敗瓦頹垣,去憑吊昔日的輝煌。

廢墟是歲月的年輪留下的軌跡,是曆史的讀本,是成功後的泯滅,是掩埋著千般悲劇、百代滄桑的文化積存。由於古代中國的史籍提供了足夠的甚至是過量的信息,即使麵對殘墟野壙的“舊時月色”,熟悉古代文化傳統的作家、詩人,也能以一縷心絲穿透千百年的時光,使已逝的風煙在眼前重現舊日的華彩。

對於專門從事廢墟研究的學者,羅馬古都當然是必看無疑了,但我以為,擁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華古國可能會給他們提供更豐富的內涵;而若到中國來,首先應該在洛陽住上一些時日,感受幾許壯美後麵的沉痛與蒼涼。對於詩人來說,尤其是如此。詩人往往比史家更關注現實與古昔撞擊之後所產生的人生體悟,更加強調創作主體自我情緒的介入,也更看重曆史選擇、曆史創造後麵所閃現的人民生命活動的一次又一次的升華。

現在,我正站在漢魏故城遺址之上。城址在今洛陽市東北十五公裏處,北依邙山,南臨洛河,東至寺裏碑,西抵白馬寺,地勢高亢平曠,規模宏闊壯觀。東漢、曹魏、西晉、北魏四朝先後以此為皇城,長達三百三十年之久。

漢光武帝劉秀定都洛陽之後,在周代成周城的基礎上,開發擴建起一座規模宏大的都城,廣建宮殿、苑囿,台、觀、館、閣。在這裏,“天子之廟”明堂,“天子之學”辟雍,觀測天象、祭祀天地的靈台,以及相當於今天國立大學的太學,一應俱全。

當時,城內有縱橫二十四條大街,長衢夾巷,四通八達。帝族王侯,外戚公主,爭修園宅,競誇豪麗。崇門豐室,洞戶連房,飛閣生風,重樓起霧,極盡奢華之能事。可是,經過漢末董卓人為性的破壞,頃刻間宮殿便全部化為灰燼,“二百裏內無複孑遺”;西晉的“八王之亂”,進一步造成了“河洛丘墟,函夏蕭條”。

北魏孝文帝定都洛陽後,再次大興土木,城東西擴至二十裏、南北十五裏,規模空前。僅寺院就有一千三百六十七所,皇宮西側永寧寺,九層佛塔加上頂端相輪,高達百丈;僧房多達一千間。永明寺內住有“百國沙門”三千餘人,城中外國商旅有萬餘家。整個洛陽城已成為盛況空前的國際性大都會。後經爾朱榮之亂,造成洛陽城郭崩毀,宮室傾覆。隋、唐兩代對東都城都曾相繼加以恢複,但“安史之亂”又使洛陽再一次慘遭洗劫,宮室焚燒,十不存一。

今日登高俯瞰,但見殘垣逶迤,舊跡密布,除南麵已被洛河衝毀外,其餘三麵輪廓均依稀可辨。殘垣共有十四處缺口,標示著當時“樓皆兩重,朱闕雙立”的城門所在。城址四周矗立著一排排直幹聳天的白楊林,裏麵圍起來一方廣袤的田野,翻騰著滾滾滔滔的麥浪。“白楊多悲風”,更加重了廢墟的蒼涼意蘊,使遊人看了頻興世事滄桑之感。

說到世事滄桑,我驀然聯想起意大利的另外一座古城的命運。就在我國東漢王朝的洛陽城興建起來之後,靠近那不勒斯海灣,離維蘇威火山不足兩公裏的龐貝古城,突然被億萬噸的火山灰埋沒了,其時為公元79年一個初秋的正午。

從此,這座古城便從地麵上消失,終古蒼涼,杳無聲息,多少代的人們把它遺忘得一幹二淨。直到一千多年之後,曆史學家才從古書中發現這樣一座已經不複存在的城市,但卻說不清楚它的具體位置。公元1748年,當地農民在挖掘葡萄園時,偶然發現一些碑碣、石像,這才提供了一些線索。又經過二百多年的陸續發掘,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才使龐貝古城重見天日。相形之下,中國一些古都的命運要好一些。

當年,殷商的遺民箕子朝周,路過安陽殷墟,見舊日的宮殿傾圮無遺,遍生禾黍,哀傷不已,因作《麥秀》之歌。西周滅亡之後,周大夫行役至於鎬京的宗周舊邑,滿眼所見也都是茂密的莊稼,不禁觸景傷懷,遂吟《黍離》之詩。這兩首歌詩便成為後世有名的撫今追昔、憑吊興亡、抒發愛國情懷的佳作。

同《黍離》、《麥秀》那孑遺的悲歌相對應,在洛都還流傳著一個關於“銅駝荊棘”的預言的警語。晉惠帝時,以草書聞名於世的索靖,具有逸群之才和先識遠見,他覺察到天下就要大亂,於是,指著宮門外兩個相向而立的銅鑄的駱駝,喟然歎道:人們將會看到你們臥在荊棘中啊!不久,洛陽宮苑即毀於“八王之亂”。“不信銅駝荊棘裏,百年前是五侯家”。元人宋無這兩句詩,說的正是這種變化。

看來,世事滄桑畢竟是人間正道。所以,東坡先生慨歎:物之盛衰成毀,相尋於無窮,昔者荒草野田,狐兔竄伏之所,一變而為台囿,而數世之後,台囿又可能變成禾黍、荊棘,廢瓦頹垣。“夫台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於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

至於洛陽園囿之興廢,尤其寓有特殊的意蘊。宋代學者、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有一句名言:“天下之治亂候於洛陽之盛衰而知,洛陽之盛衰候於園囿之興廢而得。”就洛陽當時在中國的形勢、地位來看,這種論說是有一定的根據的。

魏晉時期有一種特別顯眼而且層見迭出的政治現象,就是異姓禪代,美其名曰“上襲堯舜”,實際是曲線謀國。

公元219年(漢建安二十四年),孫權被曹操打敗,上表稱臣,並奉勸曹操稱帝。篡漢自立,位登九五,這是曹操夢寐以求的事。孫權的勸進,在他來說,自是求之不得的。事實上,漢朝早已名存實亡,曹操手握一切權力,獻帝不過是任其隨意擺布的玩偶。隻是懾於輿論的壓力,曹操始終未敢貿然行事,不得不把皇袍當作內衣穿了二十多年。

當下,他就找來老謀深算的司馬懿試探一番,說:孫權這小子勸我稱帝,這簡直是想讓我蹲在火爐上受烤啊!司馬懿心裏是透徹明白的,立即迎合說,這是天命所歸,天遂人願。但是,沒有等到稱帝,曹操就一命嗚呼了,大業要靠他的兒子完成。曹丕繼位之後,經過一番“假戲真做”的三推四讓,便於公元220年登上了受禪台。

此後,司馬氏祖孫三代,處心積慮,慘淡經營,心裏想的、眼睛看的、天天盼的,仍然還是皇位。終於在公元266年,司馬炎完全按照“漢魏故事”進行禪代,從魏元帝曹奐手中奪得了皇權,是為晉武帝。一百五十五年以後,宋主劉裕依樣畫葫蘆,接受了東晉恭帝的“禪讓”,即皇帝位。一切處置“皆仿晉初故事”。恭帝被廢為零陵王,第二年就被劉裕殺掉了。

從公元220年曹魏代漢到公元420年劉宋代晉,二百年“風水輪流轉”,曆史老人在原地劃了一個魔圈。三次朝代遞嬗,名曰“禪讓”,實際上,每一次都是地地道道的宮廷政變,而且伴隨著殘酷、激烈的流血鬥爭。

晉承魏統,實現了90年分裂混戰之後的重新統一。但是,由於西晉統治集團的驕奢淫逸,腐朽殘暴,導致這個王朝僅僅維持了52年。特別是標誌著統治集團矛盾全麵爆發,骨肉相殘成為曆史之最的“八王之亂”,持續時間之長,殺人之多,手段之殘忍,對生產力破壞之嚴重,在中外都是罕見的。

司馬炎在位25年,死後由“白癡太子”司馬衷繼位,是為惠帝。他隻是“聾子的耳朵——配搭”,實權掌握在驕橫跋扈的外祖父楊駿手中。而野心勃勃、陰險凶悍的皇後賈南風和其他幾個皇室成員,也要爭奪最高權力。從此,西晉王朝統治集團內部你死我活的奪權鬥爭,就拉開了大幕。

賈皇後聯絡了幾個忌恨楊駿的藩王和大臣,通過製造楊駿謀反篡位的輿論,逼令惠帝頒下討伐詔書,一舉捕殺了楊駿及其親屬、死黨,誅滅三族達幾千人。爾後,召令汝南王司馬亮入京,與開國元老衛共同輔政,借以掩飾後黨掌權的真相。不料,司馬亮專橫跋扈,不給賈皇後一班人留下權力空隙,於是,皇後再次逼迫惠帝頒詔,命令楚王司馬瑋殺掉司馬亮,同時,趁機除掉了重臣衛。為了防止重新出現藩王專權的局麵,賈皇後又以“專殺”的罪名處死了剽悍嗜殺的司馬瑋。就這樣,卸磨殺驢,獲兔烹狗,賈皇後一個個地鏟除了元老、強藩,達到了獨攬朝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