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睡的棺材相當大,外圍有二米四長一米三寬。這是副世人罕見的棺材,烏亮亮的,兩邊都是三寸寬的樟木,兩頭均二十公分厚,比起人家那薄木板棺材,爺爺躺進去時好像臉上有光。爺爺生前很踏實地對一些人說:“睡在裏麵可以對得住自己。”說畢,爺爺那皺紋交錯的寬臉上有一股得意,兩團濃密的白眉毛都跳了起來,如兩條百足蟲爬動。
爺爺的棺材是六二年做的,那年爺爺滿六十歲。叢塑年秋天開始,爺爺每隔一年就要親自油漆一次。這幅黑亮亮的鋼鐵般的棺材吧十六名壯漢累得死去活來。把嬰兒時吃奶的勁全用上了。因為棺材太重,每走一段路就得放下來喘一口氣,換一換肩,接著又一聲吼,扛起來,艱難困苦地朝前走道,再繞著魚場走半個圈才是荒草萋萋碑石林立的墳山。這是黃家鎮鎮政府指定埋死人的地方。墓穴當然是個很大的坑,叔叔請五個農民挖了兩天才挖成這麼大的一個深坑。位置在墳山的北坡下,幾株野板栗樹旁。棺材抬到墓穴旁時,十六個壯漢隻剩出氣,一個個七歪八倒的坐在地上,花香飛來飄去的日子,太陽帶那麼一點綠味,“老子長這麼大還從沒受過這樣的活罪!”叔叔將煙撒到他們手上時,有的壯漢衝著叔叔叫罵道:“你大爺的,老子被你搞傷了。”叔叔一副很謙和的形容笑笑說:“對不起,實在沒辦法,我自己都累醉了。”“你這雜種累什麼?”一壯漢說,“老子回去起碼要呷六福傷藥!你大爺的,一身疼。”罵歸罵,做還得做,總不能讓黑棺材露宿墳山。當這幫壯漢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呲牙咧嘴地把棺材放進深坑裏,然後暈暈糊糊地坐在地上,狗一般吐著粗氣並瞪著左近的樹木歇氣時。娭毑站在墓穴旁,叉著腰,一臉譏誚的神色衝著黑棺材說:“你可以睡大覺了o”
妖馳對爺爺的死是絕無傷感可言的,這在昨天辦“白喜事”上人人都看得明白。她老人家未免太自在了,一雙筷子指指這個點點那個,喊這個吃菜喊那個吃菜,自己盡揀好菜吃,胃口好得讓人犬都覺得她有毛病。嫉鼬沒有毛病,有的隻是恨,因為她做少女的時候那片像荷葉一樣碧綠的癡情是寄予在另外一個小夥子身上的,棺材裏躺著的爺爺不過是半路上殺出來的程咬金,而且一開始就蔑視她的喜怒哀樂,並把她的青春當舊物一樣棄在腦後不聞不問,卻一門!L思地去討取一個名叫趙紅豔的女人的愛情。這讓妖鼬恨他恨得咬牙切齒並從年輕時候開始一直恨到現在。今天一大早嫉鼬就起床了,吃了幾根麵條和一個荷包蛋便棄下碗筷,睜著一雙失落了什麼的老兔子般猩紅的眼睛這裏看那裏瞧,走來走去,臨了,她邁到門外,兩隻聚滿皺紋的兔子眼在朝暉中動也不動地盯著立在牆根的石碑,頗有幾分怨恨。這塊石碑剛剛鑿完,上部打磨成光滑的弧形,兩邊鑿了三道大小不一的半圓槽,“丁黑牛父親之墓”七個正楷大字駭然醒目。這墓碑上的名字似乎對誰都很陌生,但對於妖馳,丁黑牛這個名字卻如紅螞蟻似的齧噬著她的心並啃了整整半個世紀。“嫉鼬昨晚還在夢裏同這個死鬼吵架,”她站在碑石前自言自語說,臉上爬滿了蚯蚓樣困苦的皺紋。“他揪住嫉鼬的頭發,把嫉馳推得一屁股坐在門坎上,還說:‘月梅……,你們的爺爺好狠呀。”“女矣馳,說這些廢話幹什麼?”我打斷她的敘述說,“你怕別人聽見蠻好?”嫉鼬覷我一眼,目光有點刀子的味道,令我一驚。“你爺爺是什麼好東西?要你衛護他?”嫉鼬有二十幾年沒同爺爺說過話了。夫妻倆隔一張門卻仿佛遠隔天涯。月梅,那是五十年前爺爺對妖鼬的昵稱。
安葬完畢,媛馳、叔叔、嬸嬸和堂妹輕快地朝來的路上走著。我和堂弟金萬稍後走著,邊打量著路旁的樹木花草,呼吸著清新的橘花香氣,邊問他一些鎮裏的秘書工作。金萬中等個兒瘦且黑,一雙不折不扣的三角眼睛有那麼點陰鬱,眼角卻老粘著白眼屎。這是金萬表示厭世的標誌。金萬極不願把眼睛擦得雪亮地去看社會,因為有些能力比他差幾倍的人居然也當鎮長廠長什麼的,這使他太過不得想了。他怕自己稍不留神就露出輕蔑的目光而得罪那些人,於是他寧可讓眼屎糊住眼睛。“爺爺的棺材大得嚇人,”我說,望了眼浮在天空的白雲。“剛才把那些抬棺材的人都累傷了。”“這是爺爺有福氣。”金萬瞥一眼我說。自從六二年爺爺做好那口大棺材就同嫉馳告別了。我不清楚是媛鼬不願同爺爺住還是爺爺把女矣馳驅逐到了另間狹窄的房間裏,依我說是嫉鼬害怕同爺爺住。那口棺材太威猛太嚇人了,那麼高那麼長,黑森森的而且同床並排擺著,除了爺爺自己可以處之泰然,讓誰看著都怕。“現在總算完事了,”金萬又說,瞧了眼路旁的幾株樹,“我昨晚還在想這麼大的棺材怎麼抬得動。”“抬棺材的人都累得麻花樣的了,”我說,“爺爺守著他的棺材活了整整二十五年。”
爸爸在我們眼中是多餘的人,小時候我們都不怎麼同爺爺親近,可以說二十年前我們就把爺爺當成了在墳墓裏活著的死人。爺爺把進堂屋的門從裏麵堵死了,在另一邊開了扇門,朝著灰暗破爛的小巷,自己做飯吃。爺爺房裏一片黑色,床、櫃、箱都是黑色,碩大的棺木更是黑得陰森,就連竹躺椅的扶手、凹枕和四條腿全都是黑色。爺爺總是把刷棺材後餘下的油漆去漆所有的物件,包括木桶也被漆得黑亮亮的。我大約是六歲那年,有天出於一種什麼新奇感,推開了爺爺那張半掩的油漆得烏黑的門,立即一顆心就躥到了喉頭。大棺材仿佛是張開口睡在那兒的活人,爺爺倒像個死人,躺在竹椅上,閉攏眼睛,兩隻大鼻孔裏兩撮灰鼻毛靜靜地伸出來對準我。“過來,”爺爺微微張開眼睛瞅著我說。我當然就乖乖地走了攏去,緊張地瞪著他。爺爺抬起一隻手愛撫了幾下我的頭和肩膀,“叫爺爺。”“爺爺,”我小聲道。爺爺又摸了摸我的小臉蛋,“嗯,聽話。回你嫉馳那邊去。”“看見你爺爺啦?”妖鼬盯住我問道。我說:“好大的棺材。”我的聲音裏裹著我的心跳。嫉鼬見我嚇成這等模樣,臉立即就跌了下來,大聲吼我:“你以後莫死過去!他就是躺在棺材裏過日子的老野豬!你還過去,那隻棺材裏的鬼就會一口把你呷掉。”叔叔坐在一旁抽煙,一張貓記臉灰灰暗暗的,“到叔叔這裏來,”他噗地吐口綠痰說。我當然就走了過去,望著他。叔叔衝我一笑,抬起那隻剛剛摳腳去來的手摸著我的頭,又嘿嘿嘿一笑:“不要怕,他是你爺爺。”叔叔也要我少到“那邊”去。“怕就莫去,”叔叔說。
叔叔這一世人是混不抻的,因為他娶了個不忠實於他的女人。這個女人把他的官運財運什麼的統統克去了。這個女人真心誠意地盼望他早死,好得到解脫。“老子打死你這騷鱉!”叔叔常聲若洪鍾地吼道,吼聲就跟打雷一樣炸在屋頂上且飛向四麵八方。我讀小學時幾次瞧見叔叔毆打嬸嬸,極凶,大有要她命的味道。嬸嬸自然是歇斯底裏的尖哭,那哭聲從窗戶摔出去,同皮球一樣滾得半條街都是,比叔叔的怒吼聲還要驚天動地。嬸嬸曾私下對我母親說她要不是地主的女兒就絕不會嫁這麼個長著一張貓記臉的醜鬼。嬸嬸的皮膚相當白,如豆腐那麼嫩,一張正宗的鴨蛋臉,那雙烏亮的眼睛給人一種模糊而且美好的印象。叔叔從不打嬸嬸的臉,或許叔叔舍不得打那張嬌美的鴨蛋臉,或許是不願讓別人看見她挨了打,總之,叔叔隻揀嬸嬸的屁股、大腿、腰和背打。有一天傍晚,嬸嬸淚流滿麵地步入我的房間,當時母親正繃著臉檢查我的暑假作業。母親見她哭著進來就棄下我而去安慰她,嬸嬸悲痛地摟起襯衣給我母親看,隻見她背上和奶子周圍全是紅一條紫一塊的傷痕。“他好毒呢,”她憤恨地說,臉都氣得變了形。
嫉黜從不準我看叔叔毆打嬸嬸。“這是一對冤家,前世就結了仇。”嫉鼬瞧著我說,一雙兔子眼硬生生地帶著泥土味。我說:“怎麼呢?”嫉鼬陰沉著一張槐樹皮樣的臉瞪著我:“你不懂。”但隻要嫉馳不在家,我和金萬當然就要想方設法去看,因為這很使我們焦慮和興奮。尤其金萬,他望著父親打母親又焦急又不知所措,但又要看。有天中午,那是個陰雨綿綿的飄揚著野菊花香味的秋天的中午,全鎮的男女老少全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邁入了睡鄉,連狗也躲進了夢鄉。我卻被叔叔的打罵聲和嬸嬸的尖叫聲驚醒了。金萬也被驚醒了。那很凶的打罵聲和同樣很凶的尖哭聲跟一群發瘋的貓一樣在房前屋後上躥下跳,很讓人害怕和擔憂。我爬起床,當然金萬也霍地爬起床,隻聽見叔叔吼罵嬸嬸:“你這個臭婊子!老子今天不打死你這個臭鱉j就是你養的!”嬸嬸卻尖聲哭罵說:“哎喲咧,哎喲,你好毒啊,你是這樣打老子……哎喲.老子捅你的娘!…‘哎呀,你敢罵老子的娘!你真的打不怕啊。”接著立即傳來嬸嬸那尖利的“哎喲哎喲”的哭叫聲。我終於按捺不住激動地走過去看。我從門縫裏看到叔叔把嬸嬸狠勁按在地上,貓記臉上充斥著要殺人的表情,隻見叔叔把嬸嬸的花短褲用勁扯了下來,直褪到膝蓋處。一隻手按著嬸嬸那散亂的黑發,膝蓋壓著嬸嬸那豐腴的肩膀,另隻手攥著一把竹尺,邊獰惡地叱罵道:“你捅老子的娘,老子要你的命!”邊狠勁衝嬸嬸的腰和屁股抽打。嬸嬸撅著屁股號哭,邊掙紮邊尖聲罵娘,好大兩瓣白肉扭來扭去。金萬也奔過來看,他隻看了一眼,卻看見了母親那兩瓣肥碩的屁股和密集的陰毛,木了,接著哇的一聲,很響地哭著,邊道:“爸爸,莫打媽媽,莫打媽媽。”、我忙跑去喊嫉酏,嫉馳坐在對門天福爺家裏補條褲子,兩隻臭氣熏天的尖腳踏在矮板凳上,拿針的手舉到天上去了,正跟哈欠衝天卻拚命想打起精神的天福爺說著話。“嫉地,妖馳,”我渾身激動得直抖說,“叔叔用尺打嬸嬸的屁股,打出血了。”嫉馳放下針線,黑著一張皺紋交錯的兔子臉瞪著我,“睡你的午覺去。”“叔叔打嬸嬸……”嫉鼬那雙赤兔眼一亮,打斷我說:“大人的事你不懂!睡你的覺去。”妖鼬不同情嬸嬸,她甚至對自己也很無情。“女矣鼬這一生就這麼挺過來了,”幾年前的一天晚上,嫉鼬曾這麼堅決地對我說。
妖鼬正黑著臉指揮叔叔嬸嬸在爺爺房裏尋找金子。我和金萬緩緩走回來時,叔叔正小心謹慎地蹲在屋梁上,像隻大貓在那兒翻尋什麼。大櫃木箱全找遍了,屋裏亂七八糟的,爺爺的衣服,鞋襪,被毯,蚊帳全扔在了地上。屋頂的粗蔑席給撬得掉下來了大半,在空中晃蕩。一種兵荒馬亂的景象。嫉黜衝叔叔毫不含糊地命令說:“到牆角邊仔細找找。”接著她又轉過頭來指揮金萬,“你也上去。你的眼睛好,仔細看看牆縫中有什麼布包沒有。國民黨軍隊開進鎮子那天,這死鬼曾把光洋放在三個布包裏,還取下妖鼬的金耳環金戒指和手鐲放進布包,站在櫃頂上上了梁。”嫉鼬說這些話的時候兔子臉上遍布著回憶的怨艾。我有點厭惡,爺爺屍骨未寒,我真想吼他們幾句。
我走了出來,天福爺正舉著一張肮髒的苦瓜皮臉坐在他家的門坎上,手裏捏一根抽旱煙的竹煙杆。他那生著顆黑肉痣的左眼眨了下,很友好地瞅著我,“安葬了?”他明知故問。我說:“嗯。”我一時沒有去處,便步入了他家的堂屋,不客氣地坐在了一張很橫蠻的沙發上。“你爺爺是條硬漢咧,”天福爺扭過那張苦瓜皮臉衝著我c,“一世人沒怕過誰。你爺爺殺那三個日本兵的時候,沒點膽量,他敢下手殺人?”這個故事我小時候就聽天福爺說過,鎮上很有一些老人都把我爺爺殺日本鬼子和我那蒙羞受辱的伯爺爺代替爺爺頂罪救了全黃家鎮的人當作他們老一輩人的壯舉在我麵前提及過多次。我望著一臉疙疙瘩瘩的天福爺點煙時,驀地記起我小時候聽別的孩子罵我說:“你妖鼬不要臉,跟天福爹睡覺。”我長大後,這種話倒是沒聽見過了。天福爺比我嫉鼬小六歲還是七歲,堂客死得早,那時候鎮上的人還是稱他為天福爹。“福爺,你老實說,你過去同我嫉鼬幹過那號事有?”我真想這麼直截了當地問他,但沒說出口。天福爺從煙荷包裏拈出一撮煙絲,放入銅煙鍋,按燃那種上打火石的老式汽油打火機去點,噗噗噗吸了幾口,噴出一團大白霧。“當年土匪馬排長還要好狠?”他揚起肮髒的苦瓜皮臉瞧著我,“還不是也栽在你爺爺手上。”“妖鼬叔叔他們正在爺爺房裏找金子,翻得稀爛的。”我說。天福爺彎下腰,把煙鍋裏的灰磕掉,“你爺爺是個好人咧,”他眯了眯那隻眼角旁生了顆黑肉痣的左眼睛.“你姨妖鼬一家不搭幫你爺爺,六百年前就見閻王了……六一年你姨嫉鼬--家人餓得隻剩了出氣,連打屁的勁都沒有了。你姨嫉鼬家現在的好形勢,多虧你爺爺。”
一九六一年農村裏到處鬧饑荒,姨嫉鼬全家幾乎餓死了。姨妖鼬一家目前是全縣著名的養兔專業戶,一年有幾萬元的進款,蓋了棟三層樓房,還捐款建村小學,風頭出盡。在縣婦聯會上,在好幾百名婦女坐在縣電影院那油漆未幹的靠椅上嘻嘻哈哈地交談著什麼的時候,她老人家以大紅人的麵貌登上了背後是銀幕的主席台,當然就神采奕奕地宣講什麼“我們還很年輕”,仿佛她真的隻有二十歲似的。姨妖鼬很想把時間倒撥回去五十年,那大名鼎鼎的趙紅豔便是實打實的年輕人。姨嫉鼬嫁給姨爺爺時大約二十五歲,直到那個時候生活的大門才正式向她打開一扇側門,她懷著我爺爺的孩子理直氣壯地邁了進去,猶如一隻錦雞踏入一片叢林一樣,從此便在那富農家裏沉浮。正是這個富農成份,六一年全家快要餓死的時候,村裏人誰都不關心他們。
那年臘月一個寒風凜冽的黃昏,大表叔如一條餓壞了的大灰狼,一瘸一拐地邁進了爺爺家,手裏攥著個藍布口袋,一臉邋裏邋遢的。當時爺爺坐在廚房的灶旁吸煙;叔叔像霜打的枯草蔫蔫地縮在灶前拌雞食;嬸嬸洗著碗。“舅舅,”大表叔同狼一樣弓著背走了進來,眼圈紅紅地瞪著爺爺,清鼻涕掛在人中上。那時爺爺還在家裏掌管一切,一家人都怕他怕得厲害。爺爺掃一眼滿臉土色的大表叔,“你先坐下呷碗飯再說話。”爺爺衝嬸嬸說,“給他裝碗飯。”嬸嬸裝了一大碗飯,又把碗櫃裏的剩菜端給了大表叔。大表叔那兩隻瘦瘦的雞爪接過碗就坐到門坎上大嚼起來,那叫化子般一臉猥鎖的形容令爺爺格外生厭。“吃飯要有個相。”爺爺虎著臉說,“到桌上去吃。”大表叔臉一紅,馬上照做了。大表叔吃完飯,狗一樣伸出舌頭舔菜碗周邊的油水時,爺爺又重新拿兩隻冷峻的眼睛望住他,“你媽媽還好嗎?”大表叔的眼圈又是一紅,“我媽媽快死了,”他悲傷地垂下頭,臉色當然就更加灰暗了,“媽媽得了水腫病,餓成那樣的。”爺爺把目光移到嬸嬸臉上,指著大表叔扔在缸蓋上的布口袋說:“拿去裝袋米給他。”妖馳聽見了,忙從堂屋走進來,“給我,”嫉鼬睜著兩隻兔子眼說,奪過嬸嬸手中的那條髒乎乎的布口袋就往自己睡房裏轉去,一會,嫉馳擰了小半袋米走過來,“給你,”嫉馳說。但嫉鼬手中的那小半袋米還未遞到大表叔懷中就被爺爺厲聲喝住了:“去裝滿。”妖馳臉嚇得一白,咕噥了句“我們也不多了”,又拎著米袋邁進房裏添了幾杯。“裝滿,”爺爺更生氣地喝道。嫉鼬紅著一張兔子臉瞅著爺爺,“米缸裏隻剩幾天的米了。”爺爺噗地吹燃紙煤,放到水煙袋的煙鍋上,卻沒有吸,衝從雜屋裏出來的叔叔說:“抓兩隻雞給你大表弟。”那時候常有人撒酒穀偷雞,大家隻好把雞關在屋裏養。嫉鼬養了五隻母雞,均是生蛋的好手。“這些雞要留著生蛋,小毛、金萬都還需要加營養。”妖鼬大聲說。爺爺臉一跌,站起身,野豬一樣地瞪了眼嫉鼬,Ⅱ撲的一口痰狠狠地啐在地上,“講什麼鬼話!”他大步踏入雜屋,三下兩下便逮住了兩隻肥母雞,走出來望著大表叔說:“拿去。”大表叔滿臉激動地瞧著爺爺,身體顫抖得同一隻病雞似的。“舅舅,”他口撲嗵一聲跪在地上就要磕頭。爺爺厲聲怒叱道:“死起來!做人要像個人樣子!”
爺爺幫助姨嫉一家順利地闖過了難關,自己卻跌進了深淵。極有雄心壯誌的鎮武裝部黃善公部長企圖拿爺爺當作他往上爬的階梯,死活要爺爺承認偷了鎮糧店的兩麻袋米。那個清冷的月明星稀的晚上,守糧店的黃老頭,半夜裏起床小便時,正好瞧見爺爺大大方方地撬開了糧店的後門,一手提一袋米往土車上一撂,然後推著那種獨輪土車吱呀吱呀地隱匿於黑暗中。證明是黃家鎮這鳥不屙屎的地方除了丁黑牛能雙手拎起四百斤外,沒有第二個人。而日守糧店的黃長安老頭說,當他解完小便追上去攔截我爺爺時,爺爺踢了他左腿的當麵骨一腳,把他踢得跌坐到水窪裏。“不關你的事,滾開。”說畢,還吃人樣地盯了黃長安老頭一眼。但是爺爺不承認,爺爺在縣公安局的牢房裏一口咬定這是黃善公部長和黃長安老頭串通起來害他,因為黃善公想報複他。直到早幾年過年的時候,姨女矣鼬才底氣很足並滿麵春風地告訴妖馳叔叔們,爺爺偷的那兩麻袋米使她全家安安穩穩地活到了今天。
然而。就是這兩麻袋米卻改變了爺爺的命運。爺爺被開除了公職,當然還在縣監獄關了半年。爺爺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做了那口著名的棺材,接著把門不由分說地堵上了,變成了一個不愛說話的“守著棺材過日子的鬼”。
爺爺小時候是個稟賦極高的孩子,隻可惜生錯了地方。若是生在大城市,他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起碼也是個將軍。爺爺十九歲時就使全鎮的人欽佩得大拇指豎到天上,這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做到的。那年爺爺一槍就撂倒了一個人。唄啥的人是個無惡不作的淫棍,鎮上的沒個女人他都想睡一覺,連五十歲的老堂客們他都要調戲。土匪及官府的人都不敢惹他,他是黃家鎮保安隊長,手下十幾條快槍,各個無惡不作。保安隊長時常在鎮上東遊西蕩,帶著七八個荷槍實彈的家夥,一件臉龐有點模樣的女人,一雙鼠眼就發直,要吃人似的。爺爺有個哥哥,比爺爺大五六歲,是個細皮嫩肉的先生,常常著一生莊重的青年長袍,手執教鞭在鎮學堂裏聲色俱厲地喝斥學生,臉上經常布置著一種充滿倦意的假笑,兩隻微眯的小眼睛卻在明察秋毫地盯著學生。他就是多年後,為救全鎮的男女老少,在日本兵的淫威下挺身而出,替我爺爺挨了十七刀,肚皮被三八大械上的刺刀桶成了篩子眼而倒在血泊中的我伯祖父,我伯祖母年清時是黃家鎮的一枝月季花,天天都紅豔豔的,窈窕迷人。那年秋天裏一個天空蔚藍的日子,鎮上趕集,我伯祖母著一身紅秋杉,胳膊上挎著隻藍布袋,在人山人海的集市上尋找便宜且實用的東西。他買了一排發夾,買了一段便宜的印花布,買了幾隻丈夫囑咐她買的羊毛筆。隨後,他在一個老頭擺的茶具和碗碟攤下身選了幾個漂亮的花碟子。當她揚起臉準備掏錢時,他瞅見的是保安隊長飄散著壇子菜氣味的肥碩的大肚皮,那大肚皮幾乎盯頂著她的臉。已是十月深秋了,許多人都穿著夾衫,而且手中還握著一把圓圓的蒲扇搖著,一雙出了名的鼠眼色眯眯地盯著我伯祖母那張粉紅的臉蛋。“美人美人,”他驚喜道,那隻按在腰間槍套上的肉鼓鼓的大手舉了起來,去摸我那已有了防備心理的伯祖母的臉蛋。伯祖母向後退了一步,驚恐地瞪著他如一隻受嚇的母鹿,“你別亂來。”
保安隊長嘻嘻一笑,伸手又去捏伯祖母的臉蛋,伯祖母一仰頭,扭身想走,保安隊長卻一把逮住了我伯祖母的胳膊,把她拉到鼻子底下去嗅。“你的肉好香,”保安隊長鍾情地說。保安隊長絲毫也沒想到五分鍾後他將橫屍街頭。死神是驀地降臨到他頭上的,就好像一隻蜻蜓驀地落在窗欞上一樣。沒有預兆。保安隊長拿他那隻肥大的豬鼻子去嗅我伯祖母那粉紅的臉蛋,這使我伯祖母驚懼地尖叫:“放開我放開我。”保安隊長沒有放開,繼續拿他的豬鼻子去嗅。當然就招來了一些圍觀者,這使保安隊長不敢過於放肆。“滾開滾開!”他咆哮道。他的幾個手下也跟著咆哮說:“滾開!看什麼看!”然而圍觀的人反倒更多了,漸漸地有了幾百人圍觀,有的人甚至站到凳子上或爬到一旁的樹上去張望。
爺爺在集市上買了些打獵用的火藥和散彈,隨後在一處綠頭蒼蠅飛來飛去的粉鋪裏莊嚴地坐著,吃著一碗肉變了味的餛飩,為此加了一大把辣椒粉和香蔥。爺爺正皺著眉專心致誌地吃著餛飩,突然聽見一聲清脆的槍響,那聲槍響使門前的陽光都顫抖了幾袱鍾。爺爺昂起頭,身不由己地走出粉鋪,隻見不遠處一大堆人作鼠狀四散,倉皇逃命。
那聲尖利的使黃家鎮的太陽都陰了下去的槍響,是保安隊長為驅散人群開的。那麼多人把他和我伯祖母及幾個保安隊員圍在街頭,圍堵得那麼密不透風,使天生怕熱的保安隊長被金燦燦的秋陽和眾人身上散發的熱氣裹得難受極了。“滾開!滾滾!”他怒不可遏地咆哮,暴躁地左右看著,肥臉上熱汗淋漓。但是圍觀的老百姓不但沒有走開,反倒被後麵趕來看熱鬧的人擠壓得圈子越縮越小。保安隊長痛苦不堪地罵了幾句髒話,拔出槍,衝著前麵人的頭頂勾動了板機,叭,一顆子彈呼嘯著越過眾人頭頂,向高空飛去。看熱鬧的人就跟羊群遇見了老虎似的,四散而逃。於是我爺爺就瞅見了穿著和尚領汗衫因而更顯肥胖和愚蠢的保安隊長和我伯祖母及幾個麵目猙獰的保安隊員。爺爺那張十九歲的英武的臉頓時繃得鐵緊,沉著地走了上去。保安隊長剛剛把手槍插入槍套,正喝令兩個保安隊員將早已嚇破了膽的我伯祖母架走。爺爺穩健地邁到保安隊長身前,“隊長,她是我嫂子。”保安隊長昂起他那張橫肉抽搐的寬臉,“她是土匪婆子。”爺爺輕輕一笑,兩保冷峻的黑眼眸繼續盯著那張狂妄自大的寬臉,“她是我嫂子,”爺爺說。保安隊長認真瞧了眼我爺爺,見這位年輕人身材高大,且威猛英武,心中不免一顫。可是他那顆公狗一般貪色的心卻毅然拋棄了他的生命。“她是土匪婆子!”他做出凶惡的模樣威脅我爺爺說,“你再不滾,老子把你也抓到隊部去吊打一頓!”這是無惡不作的保安隊長在死神懷裏說的最後一句惡話,夠膽量的!當他妄想拔出槍來更進一步嚇唬我爺爺時,爺爺的手比他先到一步。在保安隊長罵罵咧咧地掰開槍套的那半秒鍾裏,爺爺一伸手,迅捷地將那支槍從槍套裏拔出來,一晃,頂住了保安隊長的太陽穴。保安隊長隻是來得及大吃一驚,一聲悶悶的槍響,他便同一頭被擊中要害的黑熊樣倒在地上,發出“嘭”的一聲巨響。
這個偉大的故事經常伴隨著爺爺打敗湖北大漢及爺爺殺死了三個日本兵的故事,在黃家鎮方圓百裏內廣為流傳,還被一個小學教師出身的當地作家寫到童話故事裏去了。我讀小學時,經常聽一些老人繪聲繪色地提及過。他們的意思是,我爸爸十九歲的時候就幹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為全鎮人拍手稱快。但他們從沒向我談到過爺爺殺死保安隊長後有過什麼麻煩,也不曾聽父親或其他人說爺爺殺了保安隊長後有過躲藏一年半年的曆史,那麼爺爺為民除害是得到了縣府的指令還是其它什麼?現在要去證實這些問題未免有點可笑,隻恨當時我太小,這些問題還沒有資格跑到我腦殼裏轉悠。
我嬸嬸是她們那代婦女裏最逆來順受而且最勇敢又最神經質的女人。我家裏的每個成員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抹了幾筆悲劇色彩,並且都處在一種自我意識很強的矛盾狀態中不能自拔,嬸嬸當然又最典型。我曾不斷地思考為嬸嬸另起爐灶(另寫一部中篇),有深感自己的筆力不夠,隻好長話短說。
嬸嬸的姿色在前文中我已做了鋪墊,現在我還要說明一點。大凡形容一個女人美的語言,如嫵媚、娉婷和嬌豔等等,都不能準確地表達嬸嬸在我小時候心中的形象。這麼說吧,嬸嬸曾引起過我幾次性衝動。試想想,一個已婚且生了兩個孩子的女人,她不是活生生的美,沒有女性偉大的魅力,她能引起一個男孩的性意iR和煩惱嗎?當然我有極大的羞恥感,並未在可以做我母親的嬸嬸麵前失過態。但從那個時候起我曾於百遍地發誓,將來一定要找像嬸嬸這樣美麗的女人做老婆,並且永不打她。
嬸嬸的命運是我爺爺決定的,不是我那個可以頂天立地的爺爺,嬸嬸絕不會把自己的青春和美麗送給我那位長著一張令人吃驚的貓記臉的叔叔去作踐。爺爺當年是小鎮上的糧店經理,身份和地位在黃家鎮均是相當高的。父親曾說,解放初期鎮上的公有製單位就隻有糧店和一家代銷店。嬸嬸嫁給叔叔,就是指望爺爺那隻有力的大手仲到她家的屋頂上遮蔭。嬸嬸出身地主,那年月地主及地主的崽女就同吃屎的野狗樣遭人厭棄。嬸嬸為了弟妹和父母的日子稍微好過點,毅然選擇了犧牲自.己一生幸福這條充滿荊棘的走向荒原的路。嬸嬸嫁給叔叔是她主動找人說的親,可以這麼說,這杯苦酒是她自己一手釀成的。一個美麗的女人敢於把自己的一生下賭注,足見她的不同凡響之處。“我要嫁就嫁丁黑牛的兒子,別個我都不嫁。”當媒人邁入她那狹窄但溫馨的閨房,嘰嘰咕咕地說親時,還是姑娘的嬸嬸就頗心存大誌地說。媒婆驚訝道:“丁黑牛的兒子?”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姑娘又冷靜且堅決地補了句:“丁黑牛的兒子。”自從我爺爺十九歲那年受人敬重起,他的大名已在黃家鎮一帶飄香了幾十年,是個響哨哨的連鎮長也敬畏三分的人物,許多老百姓一提起丁黑牛的名字就肅然起敬地翹起大拇指。嬸嬸就是想攀住這棵大樹,好使村裏那幫幹勁衝天氣壯如牛的幹部不再給臉色給她那整日勾著頭唉聲歎氣的父母及弟妹看。我曾偶爾思想過這個不切實際的問題,假如嬸嬸是生長在領導幹部或者知識分子家庭,她現在八成是個敢作敢為的女大款或者女教授了。她同爺爺一樣,生長在鳥不屙屎的黃家鎮隻能說是上天幹的又一惡作劇。
當爺爺把通向堂屋的門用黑亮亮的櫃子堵死後,當嬸嬸的父母及弟妹又橫遭村裏人的喝斥和粗暴對待後,嬸嬸的精神支柱被攔腰砍斷了:觸開始鄙視一切而且也不把自己當人看了,‘她把大、家津津樂道的尊嚴扔進了垃圾堆裏。她時常晚上不回來,要回來也是很晚,她甚至當著我和她兒子的麵脫光衣服洗澡。她把偉大的羞恥心當作了路旁的狗屎。“女人就是這個樣子,有什麼好看?”有一次我瞧著她那兩個又白又大的奶子,瞧著她腹部底的那束褐色的陰毛在木盆的溫水中飄動時,她毫無惡意地看著我說,我當時臉通紅,感到自己是個壞男孩。那時我讀小學二年級。
大家都清楚叔叔之所以來到這個陽世上,純粹是我爺爺的作為。叔叔其實是個沒有書對的廢人,又矮又醜,長著個雞胸。隻要是有點模樣的女人,都不會拿眼睛去看叔叔,寧可看天。爺爺很明白這點,從不管兒子和兒媳的事,以免心生慚愧。在爺爺把通向堂屋的門堵死之前,隻要叔叔和嬸嬸吵架,爺爺總是不問青紅皂白的一個巴掌把叔叔摑倒,讓嬸嬸在明處多占點便宜。有回嬸嬸偷了叔叔的十幾元錢接濟自家父母,叔叔發現後很痛心地立在堂屋中央嘰哩咕噥地數落嬸嬸,一邊仰著個頭指手劃腳。那是入冬後的一天中午,天空一派鉛灰,房裏充斥著陰溝裏翻出的臭氣,一副就要落雨的景象。爺爺正躺到床上打算午睡,聽得心火噗地燃燒起來,他披上衣服,滿臉暴躁地走出來,衝正痛心疾首地指責嬸嬸的叔叔一個耳光摔過去,叔叔的鼻子立即血流直湧。“哎喲,”叔叔叫了聲,捂著血如泉湧的鼻子,仰起頭。血矣鼬走攏來衛護叔叔說:“明明是她不對,你怎麼打家仁?你太不問是非黑白了!”爺爺很強橫地瞪妖馳一眼,“一點綠豆小事,盡講有屁用?!”爺爺厲聲喝道,臉跌到了地上。嫉鼬睜著兩隻冒紅火的兔子眼睛辯駁說:“那也不要動手就打人!你怕家仁是那個湖北蠻漢?出手那麼重。”“你少給老子llg唆!”爸爸咆哮一聲,盯著嫉馳的眼光跟要打人似的。這件不愉快的事過去後,嬸嬸知道爺爺明顯偏袒她反倒做得好些了,不再無事便往家裏跑,也不再是一張冷臉望天了。
我腦子裏麵常常浮現叔叔和嬸嬸結婚的場麵,這個場麵是父親把它當作笑話告訴我的。叔叔和嬸嬸成親的那天,是八月裏一個“秋老虎”作威作福的天氣,父親說是一個算八字的先生卜算的吉日。那天嬸嬸穿套厚厚的紅緞子衣褲,腳上一雙紅繡花鞋,頭上罩塊紅綢布。新娘從八人大橋上下來,被伴娘牽羊樣牽到新娘房的壽星像前坐下時,身前還燒著一排細細的紅喜燭,有如一爐煤火。那種秋老虎天氣,男人就是打著赤膊坐在家裏不做事背上也要流汗,何況嬸嬸穿那麼厚的衣褲,頭上還罩著塊密不透氣的紅布,而且身前還燒著蠟燭。汗水從嬸嬸的頭上,脖子上,背上直往下淌,早已濕透了全身的衣褲。嬸嬸幾回想揭開紅布透透空氣,但都被嫉馳製止了。“莫動它。”女矣馳不願讓別人看見新娘那張嬌美迷人的臉蛋,她怕別人議論新郎新娘太不相配。結果新娘在大家正值興高采烈的劃拳喝酒時,Ⅱ撲嗵一聲栽在地上,一臉烏青,中了暑。所有來參加婚禮的親戚朋友都驚慌失措地注視著這件可怕的事。爺爺大動肝火,當著眾人把嫉馳罵了個狗血淋頭,但他自己也舉著一張嚴肅的臉不知所措。還是幾個穿得花花綠綠愛稱裏手的女人把新娘抬到床上,把男人驅逐出洞房,剝光新娘的衣服,在新娘的頸根和背上扯出了許多青紅紫綠的杠杠,扯出了憋在新娘肚裏的一口毒氣,新娘才轉活過來。“我這是在哪裏?”新娘醒過神來後迷茫地問。一個替她使勁扯痧的女人說:“寶崽,這是洞房。”新娘偏過頭來,繼續用迷茫和陰鬱的眼光瞪著大家,“什麼洞房?…‘洞房就是你和新郎睡覺的房子,”另一女人說。第二天,新娘的腦殼才驀然清醒。當她看見長著一張貓記臉、一雙冒著紅光的兔子眼睛如狼一般貪婪地盯著她的我叔叔時,她不由得大吃一驚,厭惡道:“你是誰?”我的叔叔不悅道:“你丈夫。”“走開,”新娘絕望地找借口說,合上了眼睛,“我腦殼是暈的,你走開。”新娘壓根兒沒想到黃家鎮人豎起大拇指談論的好漢丁黑牛的後代卻是個長得一塌糊塗的家夥。新娘深感自己坐在閨房的爛花格子窗前,瞅著天上飛來飛去的小鳥浮想聯翩地憧憬了幾個月或許幾年的愛情和幸福生活,原來不過是腳前一堆擋住了去路的牛屎。這個不愉快的婚禮,或者說這個充滿陰影的結合,自然導致了幾年後嬸嬸對叔叔的公然背叛,就跟潘金蓮背叛武大郎一樣。
“你叔叔是筒卵,抱著個美入睡覺還不曉得好生招呼。”我在鎮糕點廠學徒時,前武裝部長黃善公有天不屑聽我和幾個工人談論叔叔和嬸嬸的事,這麼說。“我要是你叔叔,”黃善公又向往什麼的海道,“我會把你嬸嬸招呼得服服貼貼,愛我都愛不贏。”
前武裝部長黃善公體重一百九十九市斤,鳥腦殼。50年代初他上過朝鮮戰場,親手殺死過五個美國人和是個韓國兵。這位戰鬥英雄到過悲劇、上海、南京、長沙,見多識廣,好吹牛講故事。50年代末,他以上尉連長的軍銜專業到黃家鎮擔任武裝部長時是個瘦猴子。他發胖是從到鎮糕點廠開始的。或許是他上輩子欠了胃口的債,他什麼東西都愛吃,案上的地下的揀起就吃。他不吃飯,反正糕點廠盡是吃的:牛奶,麥乳精,雞蛋,糖,桂圓和灰麵等等。他把雞蛋磕個洞就用嘴去吮,吃牛奶就跟喝開水一樣,還大把大把地吃生灰麵。或許是他太好吃的緣故,吹起牛皮來自然就有話說而且鎮定自若。我爺爺的風流韻事就是他告訴我的,當然是好幾年前我在糕點廠學徒的時候。有次我上廁所小便,瞧見他蹲在茅坑上吃生雞蛋,“善公,”我喊他一句說,“你好過。”他臉一紅,忙把雞蛋殼扔進了坑裏,“解手Ⅱ羅,”他紅著臉找話說。我看他不起地?嗯”了聲,大步邁出了廁所。黃善公摟起褲子緊貼在我背後走著,生怕我到別人麵前掀他的醜似的。因為沒話說,他非常討好地向我說起了我爺爺的風流故事。“六一年我整你爺爺的時候,”黃善公睜著兩隻魚泡眼睛瞅著我,“我心裏不曉得好佩服你爺爺!崽逗你,你爺爺最狠!”接著他向我說起了我爺爺和趙紅‘豔的故事。
爺爺年輕時把鎮上最美的女人搞到了手。她是個知書識禮的上海“洋貨”。據說女人出身於上海縣一個地主家庭,嫁到了上海市一個達官貴人的家裏,然而她萬萬沒想到媒婆說得天花亂墜的新郎是個光眼瞎子。她悲憤之下跑回了家,不久同她傾慕已久的中學教師發生了關係,這便是導致她逃跑的原因。婆家派人把她抓了回去,要把她吊死,但她破窗而逃。那年冬天,這位逃命的上海小姐暈倒在黃家鎮的春桃堂門前,身上僅穿著破爛的旗袍,鞋子沒了底,腳凍得稀爛,血和膿水不斷從紅腫腐爛處湧出,慘不忍睹。她發高燒,打擺子。春桃堂的妓院老板想了很多辦法,甚至還請了巫師來捉鬼,整日香煙繚繞,雄雞血房前屋後灑得滿處都是,終於把她從死亡線上拽了回來。“你現在可以還我的人情了,”妓院老板高興地說,邊翻著本子跟她算帳:吃藥,捉鬼,燒香,吃飯和住一天要好多錢及招呼她一天又要好多錢等等。“這麼多錢都用在你身上了,你得還我。”妓院老板釘是釘板是板的模樣說,“不是你這張臉好看,佻早就喂野狗了。”這個倔強的上海小姐沒有吭聲。但是第二天下午,當妓院老板領著個長著張冬瓜臉的嫖客走進她的房間時,她卻用木拖鞋砸了那張冬瓜臉好幾下,把後者的眼睛都打腫了,牙齒也打掉了一顆。“你這婊子,你怕麼是太欠揍了!”妓院老板凶道。當然就親自把這位上海小姐飽打了一頓。然而次日,這位上海小姐仍不肯接客,仍用木拖鞋把另一張冬瓜臉打得鼻青臉腫。於是他們把她吊在茅坑前聞臭氣,餓她。當她被餓了三天,餓得手無縛雞之力後,妓院老板才叫打手把她解下來,抬到廳堂裏按在光溜溜的紅漆圓桌上,當眾脫光她的褲子,讓六個男人對她進行輪奸,目的是使她明白她的肉體已經一錢不值了。但是,盡管趙紅豔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庭廣眾的狂呼亂叫中遭到了打手們的百般蹂躪。她仍然把老板帶進房來的嫖客趕出門,同企圖強占她的男人拚命撕打,像瘋子樣又抓又咬。妓院老板隻好放棄拿她賺錢的念頭,順水推舟地當禮品把她獻給了土匪馬排長。
那是趙紅豔在妓院裏受盡折磨後,次年春天裏一個大雪橫飛的中午,兩個馬排長的爪牙蓬頭汙麵地撞進了春桃堂。他們一是來搞女人,二是來向妓院老板索錢。“兩位叔叔,錢,我給五十大洋。”老板說,見兩個土匪瞪圓了眼睛,慌忙諂媚地一笑,“兩位叔叔,我這裏有個上等貨色,保準你們馬司令喜歡。”他把兩個麵目猙獰的土匪領進了趙紅豔的房間,兩個土匪一見這位美麗的上海小姐眼睛立即電筒似的一亮。“我早就給兩位叔叔備在這裏了,”妓院老板討好地說,惡毒地瞅了眼趙紅豔,“你在真正的男人中就會聽話了。”一個土匪邁上去,大刀一掄,把鎖著她腳脖的狗鏈子斬斷了,擰著她的胳膊就心情激動地朝門外拖去。
那天,爺爺一早就提著獵槍上了山,躲在一棵大樹後守候覓食的野豬。一隻餓得發瘋的金錢豹從背後撲向了爺爺,爺爺一反手抓住金錢豹的頸椎一摔,金錢豹被摔出了四五米遠。但這隻餓瘋了的金錢豹在雪地上打了幾個滾,爬起來又凶猛地撲向我爺爺。在金錢豹撲到我爺爺臉上的那瞬間,爺爺敏捷地抓住了金錢豹的脖頸,一用力,哢嚓一聲,捏碎了金錢豹的頸椎。就是那天回家的途中,爺爺救了趙紅豔。因為趙紅豔不肯同他們走,用腳踢他們,用牙齒咬他們,兩個土匪終於怒不可遏地把她按在地上亂打,一個土匪抓著一把把髒乎乎的雪使勁往她脖頸和嘴裏灌,邊凶道:“看你這婊子有好惡,看你還咬人!”爺爺邁上去,大喝一聲“住手”,把槍一橫。爺爺身上盡是從金錢豹嘴裏淌出來的血,麵部又岩石一樣堅硬,手上還握著杆能打死老虎的獵槍,兩個土匪當然就大氣也不敢出的朝後退著,消失於黃昏的雪原裏了。爺爺把暈暈糊糊的趙紅豔抱起來扛麻袋樣往肩上一搭,一手拎著那隻金錢豹,一手攥著獵槍,在暮靄沉沉的那一刻裏,在曾祖母和妖馳驚詫地注視下,回了家。爺爺把趙紅豔抱進內房,叫妖鼬替她換衣褲。“她是春桃堂的婊子,”妨嫉且氣憤道,“我不把幹淨衣褲給婊子穿。莫弄髒了我的床單,把她丟出去!”爺爺睜著兩隻野豬樣凶悍的眼睛盯她一眼,“你真是蠢得新鮮!”說完走進去把門嘭地關上了。嫉鼬大哭,用頭砸門,尖聲叫罵。爺爺打開門,給了哭哭啼啼的嫉馳一耳光,喝道:“再哭老子要你的命。”又把門關上了。
翌日一早,父親推開那扇門去看,那女人麵朝牆躺著,一頭烏青的黑發飄落在繡花枕頭上,身體顯得修長。父親站了很一氣,正打算走時她轉過臉來,懶貓樣揉揉青腫的眼睛,打了個美好的哈欠。“小家夥,”女人欣然地盯著父親,“你過來。”父親大膽地走了過去,望著她那雙粉紅的手。父親從沒見過這麼光潔好看的手,父親留意到她的手有點潮濕,散發出清燉牛肉香。女人輕柔地舉起一隻手摸父親的耳朵和下巴,又摸父親的小算頭。父親被那種肉香刺激得打了個噴嚏,結果把鼻涕打到了女人那粉紅的手掌上。“小家夥,你媽媽呢?”“媽媽出去了,”父親瞪著她說。這時爺爺大步邁了進來,望了望躺著的女人,隨後斜睨著父親,“出去,”他命令道。爺爺同趙紅豔姘居了好幾年,直到叔叔降臨到這個肮髒的世界,這個女人才離去。她的離去是不辭而別,就跟一隻停落在屋頂上的鳥突然就飛走了,好些年後這隻鳥才重新出現。
我從天福爺家走回來時,爺爺那間房裏送出一片砰砰砰砰掘地聲。爺爺的遺物給七零八落地扔到了堂屋裏,床給拆得稀爛,木箱翻倒在牆角。叔叔站在爺爺房裏揮動著鋤頭,他背上、前襟、褲腰全汗濕了。他滿臉猥瑣和貪婪,更像一隻貓了。叔叔在我心中一直是值得同情的,一下子成了隻討厭的髒貓。嬸嬸不在,金萬也不在。“金萬呢?”我說。叔叔直起腰咧嘴一笑,“他去鎮政府了。”叔叔要我到金萬房裏休息。我步入金萬的房間時,嬸嬸正坐在床邊為我折疊衣褲。“你肚子餓了吧?”嬸嬸問。我說:“不餓。’’‘‘你現在吃我做的菜沒點口胃了吧?”“不。我是賤骨頭,什麼菜都吃得進。”我回答說。嬸嬸業已老了,歲月在她俊美的鴨蛋臉上刻下了匆匆而過的痕跡:粗糙,艾苦。她的魅力早已還給吝嗇的造物主了,她一度圓鼓鼓的乳房癟了下來,她從做少女起就肥碩誘人的臀部現已瘦得沒了形。我大有企圖找回她過去的形神地盯著她,她的目光沒一點熱情,像冬天裏的一片泥淖。“嬸嬸,你莫管我,你去忙你的。”我說。
你以為睡在棺材裏的人死了?嫉鼬昨晚很精神地坐在我床前嘮叨,他沒死,在嫉馳心裏活著呢,妖馳死他才會死。嫉鼬從結婚那天起就曉得嫁錯了人。你爺爺把嫉馳從大紅花轎裏抱下來時,一句話也沒有,把嫉馳放在高凳上展覽,自己卻去同來賀喜的人喝酒,好像姨鼬是隻大青蛙。在洞房裏,一盞油燈直直地燒著,就像天上的一顆星星。嫉鼬低著頭,等你爺爺開口。你爺爺用一雙厲害得要死的眼睛瞪著嫉馳,“把錢給我。”女矣馳打開綠皮箱,裏麵有一朵白菊花,還有一隻蝴蝶飛出來,金燦燦的,圍著兩盞油燈飛著。嫉馳拿出你老外公給嫉馳的五百塊光洋交給你爺爺。你爺爺把叮叮響的光洋倒滿一桌子,數過去一遍又一數過來一遍,一副小氣相。“錢你不要動,”你爺爺把錢收到櫃子裏後折過臉來說,“我要用這些錢開個米鋪。”嫉酏不會動的,娠馳看見過比這多得多的錢,要用臉盆裝。你老外公有三處布店,在縣城裏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是有錢人。你爺爺那種鄉下人的鬼相樣子,嫉馳受不了。嫉鼬望著那隻金黃的蝴蝶圍著油燈飛來飛去,把一雙眼睛哭得跟核桃那麼大一顆了。那是秋天,但從那天下半夜起就轉冬了,一連下了十多天雨,淅淅瀝瀝沒個完,跟春天一樣。地上濕漉漉的,床鋪下都長出了豆芽菜,桌子椅子都起了黴。你爺爺寧願坐在堂屋裏同別人閑扯也不肯進屋陪嫉馳。嫉馳整天困在屋裏,就同關在籠裏的雞一樣,這就是娠鼬做新娘。你爺爺心裏沒嫉鼬,你爺爺是娶媛鼬的五百塊光洋,不是娶嫉馳這個人。你爺爺心裏也沒你爸爸和叔叔。你爺爺的心是空的,就跟樹空了心一樣。全家都欠了他的債。人要落氣了,還守著錢!姨母rl!怕他會把藏光洋和金戒指的地方說出來,可他鼓著兩隻死豬眼睛就是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