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這個世界處於混沌之始,每個時代中都會伴隨著一些神奇的事物被發現。自上個世紀以來,被發現的未知事件要比之前任何一個世紀都要多。在這個新的世紀裏,越來越多的更為震撼人心的事物會被逐個揭示。一件新事物自誕生開始,人們從起初的不願意相信,然後到開始希望能夠做到,再到他們看到能做到--最終做到了,人們都奇怪為什麼這在之前幾個世紀就做不到呢。上個世紀,人們逐漸開始關注的事情之一,就是思想--隻是思想的本身--就和電池一樣有威力--如同陽光一樣美好,抑或是像毒瘤一樣壞。允許一個傷感或者惡毒的念頭進入你的大腦,就跟允許一個猩紅熱病菌潛入你的身體一樣危險。假設它進入你之後你允許它存留下來,隻要你還活著,你沒準就永世無法痊愈。
但凡瑪麗小姐的心中充斥了不順心的想法、厭惡別人的酸溜溜的念頭,下決心禁止任何東西取悅於她、吸引她的興趣,她就是個麵色發黃、病態的、疲倦的、不幸的孩子。但是,現實十分善待她,雖說她可能沒有意識到。她開始被推動著,受益無窮。當她的內心慢慢填滿了知更鳥,牧爾上麵擠滿了孩子們的農舍,古怪易怒的老花匠本,可愛質樸的約克郡小女仆瑪莎,春天和一天天慢慢活過來的秘密花園,一個在牧爾上長大的小男孩迪肯和他的“小動物們”,就再沒有地方留給不順心的想法了,那些想法改變著她的肝髒和其他的器官,令她麵色發黃、身體疲倦。
但凡柯林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隻要一想著他的恐懼、虛弱以及對待他的人的憎惡,他就會想到腫包和早夭,他就是那個歇斯底裏的、半瘋癲的疑心病患者,也許他並不知道陽光與春天為何物,也根本不知道如果他努力嚐試,他就可以好起來、自己站起來。但是當美麗的新念頭把醜陋的舊念頭代替,生命就又開始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了,他的血液健康地在血管裏流淌,力量如同那奔湧的洪水在身體裏流淌。他的科學實驗是簡單而又實用的,並沒什麼大驚小怪。更為令人驚訝的新變化會發生在身體上,如果當一個不順心或泄氣的念頭來到他的心裏,立刻就會有一個和諧、堅決的念頭,來代替它。這兩種念頭根本勢不兩立。
當秘密花園複蘇過來後,兩個孩子也隨之變得有了生氣,而另外一個人在某個遙遠而又美麗的地方遊蕩,在那挪威的大峽灣和深穀中、在那瑞士的崇山峻嶺裏,算起來,這個人把令人心碎的黑暗念頭裝滿自己的內心已經整整十年了。他不曾勇敢過,從未嚐試著用其他的想法去代替那黑暗的念頭。就算他在蔚藍色的湖泊中盡情地遊蕩,也始終想著它;就算他躺在四周盛開著猶如地毯般深藍的龍膽花,花香彌漫的山穀中,他也始終想著它。當他曾經曆幸福的時候,可怕的悲痛卻不幸降臨到他的身上,從此讓他的內心塞滿了黑暗,頑固地拒絕著哪怕一絲一毫的陽光穿透進來。他已經遺忘了他的家園,疏忽了他的責任。當他四處遊蕩時,黑暗籠罩著他的全身,看到他對於其他人來說就都是一件極其糟糕的事,因為他一出現,就仿佛用陰鬱毒化了他四周的空氣。大多數未曾熟悉他的人以為他要麼就是半瘋,要麼就是靈魂裏隱藏著什麼罪行。他是個高個子的男人,擁有著扭曲的麵龐和駝著的背,每當到旅館登記的時候,他填的名字都是:“阿奇博爾德·克蘭文先生,米瑟韋斯特莊園,約克郡,英國。”自從他在書房見到瑪麗小姐後,他旅行的地域便變得更加廣大而遙遠。
他曾到過歐洲最為美麗壯美的地方,但他在任何地方卻都待不了幾天。他喜歡選擇最為寧靜而偏遠的景色。他曾到過層巒疊嶂之巔,峰頂入雲;他曾俯瞰巍峨的群山,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群山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仿佛正在孕育整個世界。
然而這金色的光輝卻仿佛從未染上他,直到有一天,他第一次察覺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他當時正在奧地利提柔省一個美麗幽靜的山穀裏,他獨自一個人穿過那美到可以把任何人的心靈從陰影裏淨化出來的美景。但這美景卻沒有讓他提起半點兒精神。走了很遠後,他終於累得再也走不動了,就跌坐在溪流邊上的如茵苔蘚上休息。那是一條清澈見底的涓涓溪流,穿過那芳香濕潤的綠色,在狹窄的河道裏快樂地奔流著。時而冒著泡越過石頭、圍繞石頭,水聲猶如低低的笑聲。他看到鳥兒把頭紮進溪水裏輕輕地喝水,然後彈彈翅膀又輕輕地飛走了。溪流像有了生命一般,山穀本來就非常安靜,但細小的響聲讓這裏的寧靜更加幽深。
阿奇博爾德·克蘭文靜靜地凝視著清澈流淌的溪水,漸漸地覺得自己身心俱靜,靜如山穀。他想著自己是不是快睡著了,然而他卻沒有。他一邊坐著一邊凝視著陽光照耀的流水,眼睛開始看著東西的邊緣在向外生長。一片精致的勿忘我長在離溪流不遠的岸邊,它的葉子被打濕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注視著這些花朵,他回憶起多年前他曾經也一樣注視過這種東西。他溫柔地想,這是多麼可愛啊,這千萬朵小小花朵組成的藍色將是怎樣的一幅奇景啊。他並不知道,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想法,在一點一點慢慢注入他的心--注入、注入,直到有其他東西被輕柔地代替。仿佛甜美清新的春天就是從那一潭死水裏開始的,升起、升起、升起,直到最終,完全代替了黑水。不過他自己肯定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隻是知道,當他靜靜地盯著那鮮豔嬌嫩的藍色,仿佛山穀越來越靜。也不知道他在那兒坐了多久,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當他最後一動,醒了過來,他慢慢地起來,站在苔蘚組成的地毯上,長長地、柔和地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十分奇怪,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他體內化解開來悄無聲息地消散了。
“這是什麼啊?”他近乎於耳語般地小聲說道,手摸著前額頭,“我覺得簡直是--又重新活過來了。”
這個未知的感覺有多奇妙,我並不十分了解,也無法解釋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些什麼。別人也無從知曉。他自己根本不明白--但是,在事後的幾個月裏,他都清楚地記得這個奇怪的時刻,等他重新回到米瑟韋斯特莊園後,他偶然發現,就在那天,當柯林進入秘密花園時喊出:
“我要永永遠遠地活下去!”這異常的寂靜在他身上保留了整整一夜,他這一覺睡得非常安寧,可是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他並不知道這份平靜是可以持續下去的。到了第二天晚上,他早已為他那些黑暗而奇怪的想法打開了大門,它們列著隊衝了回來。他離開了幽靜的山穀,繼續著他的流浪之路。但是,讓他奇怪的是,有幾分鍾的時間--偶爾能達到半小時--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內心黑暗的想法似乎又自己抬起頭來,他知道自己不是個死人,而是個活人。慢慢地--慢慢地--由於某種他不知道的原因--他正在伴隨著那個花園一起緩緩地“活過來了”。
當燦爛的夏天轉變為深金色的秋天後,他去了寇眸湖。在那裏他做了一個可愛而又有意思的夢。晴朗的藍天下,他躺在水晶藍的湖麵上,或者在山坡上柔軟濃密的青草翠林之中踱步,一直到走累了為止,就能睡著了。不過到這時,他的睡眠質量已經開始變得很好了,他知道,他對夢已經不再是一種恐懼了。
“也許,”他心想,“我的身體已經開始變強壯了。”
的確是變強壯了,但是--是因為有那些不常見的平靜的時候,當他的想法開始轉變的時候--他的靈魂也在慢慢變得強壯。他開始想到米瑟韋斯特莊園,思量著是不是該回家了。有些時候,他依稀地想著他的兒子,並問自己,當他再次站在四柱雕著精致花紋的床邊俯看那張睡著了的輪廓清晰、麵似冠玉的瓜子臉,黑睫毛緊緊鑲在那雙緊閉著的雙眼周圍,這時候他會有什麼感受。他退縮了。
有一天,很反常地,他走出了很遠,等他回來的時候,月兒圓圓地高掛天際,整個世界都是紫色的陰影和銀色。湖水、湖畔和樹林的寧靜是如此的美好,他沒有回到他居住的別墅。他走向水邊的一個藤樹蔭翳的小露台,在一個座位上坐了下來,將所有夜晚裏天堂般的香氣通通吸入。他感到那股奇特的平靜正悄悄地把他籠罩,越來越深,直到他漸漸沉入睡夢。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靜靜地睡著了,什麼時候開始做起夢來。他的夢真實得根本感覺不出來是在做夢。他後來回憶,那時候他認為自己非常清醒、非常警覺。他覺得自己坐在那兒,聞著那晚開的玫瑰的芬芳,聽著腳邊的湖水輕輕拍打岸邊的聲音,這時一個呼喚的聲音傳來。聲音甜美、清澈、快樂而又渺茫。聽起來非常遙遠,但是他聽得卻很清楚,仿佛就在他身旁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