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思想是圍繞著“知”的問題發展起來的(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它是孔子“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論語·學而》)的“知”,是孟子“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孟子·萬章下》)的“知”,是劉勰“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文心雕龍·知音》)的“知”,是杜甫“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偶題》)的“知”。一個作品被創作出來,就開始苦苦尋找能真正讀懂它的讀者。不管鬥轉星移、輿圖換稿,隻要還沒有遇到那個“知音”者,它始終不會停下跋涉追尋的腳步。清初著名文人、詩論家徐增說:“作詩人人稱好,畢竟有一人說不好,此一人可畏也;人人說不好,獨有一人稱好,此一人可恃也。吾生平立願隻要遇見此一人,生前不可得,待之身後可也;身後即不可得,待之千載後可也。”(《而庵詩話》)那麼,在幾千年的中國文學接受史上,是否有人曾使某些偉大的作品停下追尋的腳步,是否有誰能真正無愧“千古第一知音”的稱號呢?回答是肯定的,那就是本書的評說對象金聖歎。
金聖歎(1608—1661.8.7),名采,字若采;又名人瑞,號聖歎;別號唱經子,或稱唱經先生,又號大易學人、涅槃學人,蘇州府長洲縣人。這位中國文學史上的傳奇人物,以驚人的膽識和超前的文學觀念,創立“六才子書”說,將在中國傳統文學觀念中分屬於子、史、集不同類別,而且在文化等級上也有“大道”和“小道”之分的《離騷》、《莊子》、《史記》、“杜詩”、《西廂記》、《水滸傳》並於一列,統稱為“才子書”,並且手批筆改,金針隨度,揭示文章妙秘。凡是經過他批點的書,麵目往往為之一新,文章的精妙之處和作者隱微曲折的心思,都能得到充分顯豁的揭示。
讀過他批點的《西廂記》,李漁說,《西廂記》麵世以來,已曆四百餘年,不知多少人說過它寫得好,可是能真正說出它為什麼好的人,隻有金聖歎一人。自金聖歎批點之後,《西廂記》的作者王實甫四百年未死之心,可以從此得到安息了。(《閑情偶寄》)
讀過他批點的杜詩,趙時揖說,推崇闡釋杜甫詩歌的人越來越多,真正了解杜詩的人卻越來越少。而金聖歎解杜詩,就好像九泉之下的杜甫與金聖歎進行過隱秘的心靈交流,親口告訴他自己這首詩是如何寫成的,這樣寫的目的是什麼。所以,自金聖歎批點杜詩一出,不僅杜甫之心得到安樂,喜歡讀杜詩而苦於不能盡解的人也喜不自禁。(《貫華堂評選杜詩》序)
一直到清末,小說批評家邱煒萲仍不禁遐想,假如上天能夠給聖歎百歲之壽,讓他有足夠的時間把《西遊記》、《紅樓夢》、《牡丹亭》三部妙文,一一加以批評,就像他批評《水滸》、《西廂》一樣,豈非是天地間一大快事!(《菽園贅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