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搞的破壞呢?唯一的可能就是舅舅。首先,這個裂紋是在他給學生做演示之後才發現的,說他就是肇事者,不無道理,接著一查舅舅的出身、曆史,事情就更加清楚。資本家出身,解放戰爭中曾為國民黨反動軍隊設計過防禦工事。這是舅舅在向黨交心的自述材料裏主動交待的。這樣的人,不搞破壞才怪呢。於是,舅舅當即被拘押,關進了監獄。
舅舅不服,提出申辯。
為慎重起見,機械工業部派來了專家,會同廠裏的各方技術人員,對裂紋進行了會診。結論是:裂紋是設備出廠時原有的,屬於質量問題,不是人為破壞造成的。
這個結論下得太不是時候了。其時全國的反“右”鬥爭正如火如荼進行著。這個廠對他這樣一個曆史複雜的人當然不會放過,所以結論被廠黨委否決,參與鑒定的幾位工程師也以為“現行反革命分子”翻案為由,被打成了“右派”。
人啊人!誰能說人不是偉大的?人的智慧能征服自然,征服宇宙。可是,人有時候又是那麼渺小,軟弱。在強大的政治力量麵前,還不如一隻螞蟻。
和肖慧敏一樣,安老師姓母親的姓,弟弟姓父親的姓。安老師當時正在上大學。為了他的前途著想,母親勸他與家庭脫離關係,他拒絕了。他清楚,他的命運是不會因為與家庭脫離關係而改變的。
有人勸舅母與舅舅離婚。舅母也拒絕了。她內心的痛苦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始終認為是她把丈夫害了,在丈夫落難時,不能離開。
肖汝斌在講述這一切的時候,顯得很平靜。他對家庭的這場遭遇,已經習慣了,說得確切一點,是麻木了。他一再向我解釋,如果不是知道我和他這種關係,他是絕不會向我講述這些的。
“舅舅的事,沒有找過大姨嗎?”我試探著問。
“找過。她隻有一句話:相信黨,相信組織。”肖汝斌無奈地搖了搖頭。“當時那陣勢,大姑也無能為力。為避免給大姑帶來被動,再也沒去找過。後來基本上失去聯係了。”
“本想找機會去見一下大姨,看來是不可能了。”我說。
“至少現在不是時候。如今所有的領導,不打倒,也得炮轟。大姑也不會例外,現在上哪兒去找?”肖汝斌又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時,裏屋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誰呀?……斌斌,你在和誰說話呢?”
“沒有誰,一個朋友。”肖汝斌一邊回答一邊進了裏屋,“您睡您的吧,別管那麼多。”
沒一會兒,他出來了。“你舅母——快不行了。她說要等你舅舅回來。”他忽然壓低了聲音,貼近我的耳朵,“你舅舅早死在監獄了,不敢告訴她。嗨——”他長長歎了一口氣又說,“真不如死了,這樣活著太苦了,死了,也就解脫了。可老太太就是不死,死了也就好了。”
他的話聽著似乎欠妥。但我能感到,巨大的痛苦死死地封閉在他內心深處,他在凝聚著全身的力量牢牢地控製著痛苦的閘門,不讓外泄。
我想進裏屋去看看舅母,肖汝斌擺擺手阻止了:“不用了,裏麵太髒。再說了,沒有必要。”
他一定要讓我吃了早飯走。小米稀飯,一碟發黑的醬鹹菜,幾塊玉米麵發糕。為了不使氣氛太沉悶,他不斷地找著話題給我聊天。他問起了昨天的事。
“昨天找你的女孩是你的女朋友?”
“啊……不……”我有點不知所措。
他的談吐聰穎老練,話點到為止。
“看那女孩就是本分人。其實,有個工人妻子也不錯,尤其是現在,工人階級領導一切。”
我點頭表示讚同,但內心卻很矛盾。為了轉移話題,反問道:“你愛人在哪工作?”
“愛人?”他搖搖頭,苦笑了兩聲,“我沒愛人。”
“看你的年紀……”
“三十啦,該結婚了,這我知道。不瞞你講,我有個女朋友,認識七八年了,光戀愛,就是結不了婚。”
我問為什麼?於是乎,在漫不經心的閑聊中,又扯出一段讓人痛惜感歎的戀情。
肖汝斌和女朋友是在廁所裏認識的,聽了讓人覺得有點可笑,還帶點傳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