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堅定地表示,兩樣東西一樣也不給。因為,這是姨媽送給我的。
哥哥沉默不語。嫂子也不說話了。她一個勁地看著哥哥。
哥哥伸出手。小三無奈地將筆記本交到哥哥手上。哥哥收起了本子,就像老師課堂上沒收了有的同學悄悄偷看的小人書一樣。我和小三都低頭不語,等待著哥哥的處置。
哥哥沒有馬上作出處理,讓先吃飯。這頓飯一改往日吃飯時的熱鬧勁,沒有一個人說話,隻聽到吃飯時發出的“哧溜”聲。哥哥臉上的表情很凝重,他一邊吃,一邊在思忖著什麼。
小三第一個撂下碗,回屋了。他麵朝牆側身躺著,故意不理人。不一會兒,哥哥嫂子相繼進來了。哥哥將筆記本隨便翻著,發現中間有一頁寫著字,重新翻到那一頁,認真看了一會兒。
哥哥認字不多,是在工人速成班裏掃的盲。所以,他看東西很吃力。
那一頁上的字,是姨媽寫的,我看了不知有多少遍。哥哥讓我念給他聽。上麵是這樣寫的:
“春靄,春日之雲氣也。可憐的孩子,姨媽不能陪伴你了,忘記我吧。共產黨打下江山了,才敢告訴,你生父是共產黨人。你不應該在姨媽的陰影中生活,應該爭取到應該得到的。”
姨媽的字雋秀而舒展,既沒抬頭,也沒落款,更沒有年月日。我猜想是決定離開人世前寫的。給人的感覺是在要不要在本上寫點什麼這個問題上,猶豫不決。似乎她本想把我應該知道的事情都寫在本上,可不知出於什麼考慮,又沒有這樣做,但又忍不住透露出了一些信息,並向我作出了某種提示。可能她把握不住今後的時世,認為寫多了反而對我不好,或者是認為我還小,不便多講……但無論如何,姨媽在簡短的文字中,明白無誤地告訴了我這名字的來曆和生父的政治信仰。至於生父究竟是誰,字裏行間仍然看不出來。
我試探著問:“哥,你認識我生父嗎?”
哥哥從深思中回過神來。他微微點了點頭。“認識。隻是此前並不知道他就是你生父。看了姨媽寫的,敢肯定了。”
哥哥破天荒地打開話匣子,講述了在小說和電影裏才會看到的故事。
姨媽來到村子的時候,也就是十八九歲的樣子,完全像個小女孩,是發祥領回來的。開始,哥哥以為是發祥的女兒,後來才知道是他的小老婆。住了一段日子,發祥把姨媽一個人留在村裏就走了。臨行前,發祥將姨媽托付給奶奶,說上海幾個老婆聯合起來欺負姨媽,隻好把她送回村來,讓奶奶關照一下。發祥從小是吃奶奶的奶汁長大的,無論他後來怎樣得勢,怎麼不是東西,但對奶奶還是比較尊重的。
姨媽一個外來女人,又有發祥的背景,村裏沒有人搭理她。奶奶因為有發祥的囑托,自然少不了來往。這樣,我的母親與姨媽也逐漸熟悉起來,愈來愈密切,最後好得就像親姐妹似的。
母親和姨媽相好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家也是外姓,在村子裏同樣受排擠,就這一點也算是同病相憐吧!
在哥哥的記憶中,他很小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當他五六歲的時候,父親也去世了,倆人得的是同一種病。從此母親就沒有再嫁人,獨守空房。可是在哥哥十五歲的時候,又有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弟弟,使他十分尷尬。
當時,哥哥曾懷疑過一個人,可是這個人對哥哥太好了,終究恨不起來。這個人是哥哥在龍頭廠做工時認識的,北方人,長得高高大大,寬臉龐,濃眉毛,一股英武氣。他姓陳,工人們都叫他大陳。大陳有文化,有學問,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誰也聽得懂,聽了讓人開竅。他助人為樂,特別愛幫助有困難的工人兄弟。他的手藝高強,機器有了毛病,他一來準保手到“病”除,連日本工頭也敬他幾分。哥哥身體瘦弱,幹不了重活,常挨工頭訓斥,時不時還得被鞭子抽幾下。每當這時,大陳總是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給工頭又是遞煙,又是說好話,使哥哥少受了許多皮肉之苦。大陳和伯父的關係也挺好,倆人經常在一起,神秘兮兮的。有時候還到村裏來,來的還有幾個同在廠裏做工的人,一塊商量著什麼。有時候太晚了,就在柴草房裏蜷縮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