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月底,是工廠發工資的日子。哥哥將一疊鈔票往桌上一扔,喊小侄兒:“剛剛,來,數數多少錢。”隻有在這時,才能看到哥哥臉上的自信和自豪。
小侄兒剛剛很認真地數起來,隻是年小,水平欠佳,數一次一個樣,總也數不清楚。然後,總是由嫂子從廚房過來,一邊將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擦著,一邊接過錢,用泡得又濕又軟的大拇指和食指開始數錢。在這種時候,嫂子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會露出喜悅的神情。其實,錢數和上個月一個樣,多少年也沒變過。即使這樣,嫂子仍然會數了又數,那是一種寄托和向往。
數完錢,嫂子將手中的錢又一一分配:“這是買糧的,明天一早到糧店排隊。聽說又加了兩斤細糧,又要多花一些錢。這是買菜的。這個月給靄靄買雙新球鞋。”分來分去,手裏錢眼看著沒有了,才抬起頭,無可奈何地道:“唉,這幾塊不能動了,要留起來,萬一有什麼急事呢!”
然而,無論嫂子怎樣精打細算,每到發工資的前幾天家裏便再也沒錢買菜了,甚至連買醬油醋的錢也掏不出來了。有一天我和小三放學回家,路經廠汽車隊,鐵絲網外的垃圾堆裏散落著一些銅絲。我倆高興地撿起來,居然賣了倆錢。嫂子再三問清了錢的來路,確信這錢是幹淨的後,才去打了醬油。吃飯時,用醬油頂菜,我們吃得好香。從此,放了學我們便去撿破爛,拾煤渣,夏天到附近農田撿菜葉,秋天到收割完的莊稼地裏去拾人家丟掉的果實。日子不可長算,這樣下來一年真的要省下一筆不小的開支。
每到春秋,是我穿衣尷尬的季節。除了經濟上的原因,布票主要用於過冬的棉衣褲。過得去的人家,買毛線織毛衣,或買絨衣,這都是不要布票就能買到的。我知道嫂子手頭緊,無力承擔這筆花銷。高原的秋天,溫差大,早晨起來很冷。由於穿得單薄,鼻尖經常掛著清水鼻涕。我咬緊牙關堅持著,再過些天,就可以穿棉衣了。
這天晚上,嫂子拿來一件土黃色的絨衣,是用哥哥的舊絨衣改成的。嫂子問:“誰穿?”我和小三互相推讓。我說我不冷,小三也搖著頭跟我學。我看見嫂子的眼角濕潤潤的。她最後裁定讓小三穿。第二天一早,嫂子讓小三先走一步,然後拿出一件嶄新的棗紅色的絨衣,不由分說,褪掉我身上穿的那件快要變白的藍上衣,將絨衣套到我的身上。身上立即變得暖融融的,舒服極了。平時過日子,嫂子總是一分錢掰成兩半花,這回竟然拿出錢來買絨衣,實在讓我感動。
班裏穿毛衣絨衣的同學不少,對他們而言,這是極為普通的事。對我而言,卻是不平常的。我心裏特別高興,高興之餘,極想讓同學們都知道我也有了新絨衣,然而被外麵的衣服遮著總不能無端地脫掉外衣吧。
機會終於來了。第二天停課打煤糕。男同學帶鐵鍬,女同學帶水桶。不少同學都脫掉了外衣。這正是展示我的新絨衣的機會。可是,當我脫掉了外衣後,渾身不自在,總覺得別人的目光在盯著我,甚至感到有人在嘲笑我:“顯哪?”勞動的一套程序全都走了樣,直冒汗,不是累的,而是緊張的。我十分奇怪別的同學平時都不穿外衣,十分坦然,怎麼到了我這兒就這麼別扭呢。這大概就是村上福金家的常說的窮人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