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在伯父的指揮下,做著具體事情。沒幾天,奶奶的喪事就辦完了。
下葬那天,十分隆重,村民們幾乎全來了。鄉裏的幹部們也來了不少。奶奶的墳地她自己早就留好了,在爺爺和姨媽的墳頭中間。
伯父開始不清楚春家祖墳上多出姨媽的墳頭。福金家的搶先在伯父的耳根低語了一陣。伯父不住地點頭,末了,將我摟過去,愛撫地摸索著我的腦袋。
死去的人有了各自的歸宿,是讓活著的親人感到欣慰的事。姨媽在春家的祖墳上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有奶奶、爺爺和她做伴,活著的人已經沒有了遺憾。讓我不解的是,為什麼沒有母親的墳地?難道是因為不明不白地生了我,竟然死無葬身之地?誰能告訴我答案?
墓地一片寂靜。人們都默默無語。
關於我的去向,哥哥帶走我是順理成章的事。隻是伯父最後插了一杠子,要我跟他走。實際他是為哥哥著想。哥哥此時已經成家,並已有了三個孩子,我再去了,負擔太重。哥哥始終沒有鬆口,他覺得撫養自己的弟弟,責無旁貸。最終,還是由哥哥把我帶走了。
臨走的這天,我小小年紀竟然也是百感交集,思緒萬千。一大早,我就像個小大人似的來到姨媽家門前的坪上,凝望著姨媽住過的房子,久久不想離去。姨媽家已經變成了鄉公所,出出進進都是陌生人。真正是物是人非了。
我還跑到姨媽的墳上,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還抓了一些土,撒到墳頭上,直到遠遠地從村子裏傳來喊我的聲音,我才戀戀不舍地走向村子,而且是一步三回頭。
送行的人很多。福金家的牽著我的手獨自走著。自那年呆呆死後,她的性格發生了些許變化,變得極富同情心,尤其是姨媽的境遇開始惡化以後,福金家的對姨媽變得格外客氣,對我也是格外關照。姨媽死後,她出出進進常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我,還經常將我摟過去。她領著我走得太快,以致將大隊伍遠遠拋在身後,她才不得不停下來,等著後麵的人群。等到人們都走到了跟前,她向伯父、哥哥一一道別,說她家裏還有點事,不送了,就大步流星地朝村裏走去。她一邊走,一邊撩起衣襟抹著眼淚,顯然,她是實在受不了別離的悲傷,提前告辭了。
當時,年幼的我完全體會不到福金家的那種心境,興致很高,心中充滿了向往和歡悅。此時,青翠的田野飄蕩著輕紗似的霧氣。開始還飄落了些許雨絲,通往鎮上的小路濕漉漉的有些黏滑。沒一會兒,霧嵐被太陽趕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浮在那兒一動不動,留在近處的也變得像水一樣透明,抖動著,融入陽光之中,竹林深處。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快要到鎮上的時候,周達出現在我的麵前。他蒼老了許多,背也有點駝,臉上的胡須又長又亂,目光中充溢著酸楚。他默默地將我舉起來,騎在他的脖子上。姨媽在世的時候,他經常這樣讓我騎著到鎮上玩。
所謂的鎮,其實就是一條狹長的街,街道兩邊店鋪林立。其中一麵臨河,豎在水裏的木樁支撐著延伸到水麵上的建築物上。石條築成的階梯從街麵一直通到水邊,形成碼頭。有小船在河兩岸擺渡。我生活的村前那條小河,彎彎曲曲最終彙入鎮上這條河。這條河寬闊而悠長,通向很遠很遠的地方。上了中學,學了曆史,才知道這條河就是隋煬帝開鑿的大運河。
我們沒有乘渡船過河,而是繞行遠處的石拱橋。過了橋不遠就是火車站了。過了橋,周達將我放下,摸了摸我的頭,淒楚地說道:“靄靄,你這一走,就不認識我了哇?”
我抬頭望著周達依然不失雄偉的身軀,天真地回答:“不,會認識的。”周達鼻子酸酸地笑了笑:“好,好,認識就好。還有,要記著你姨媽。”我認真地點了好幾下頭:“會的,會記著姨媽的。”周達抹了一下眼睛,輕輕拍了拍我,扭身走了。他上了橋墩,不一會兒,就被橋拱擋住了。
哥哥走過來,望著周達消失的背影,眼角濕濕的。我莫名地仰望著哥哥,自信地說:“我會記住姨媽的。我會認識周達的。真的,會的。”哥哥沒有言語。
多少年後,我終於悟出了周達的臨別贈言,實際上是訣別。那個時候,人們生活十分清苦,交通又極不方便,出遠門,就是古時候說遠行,十年八載很難回來一趟。事實也是如此,我這一走,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十年以後的事了,周達他們早已離開了人世。這真是“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