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天,一個工作組進村了,有男有女,都很年輕,待人和藹可親,他們都穿著草綠色的軍裝,腰間別著手槍,威風極了。他們將姨媽家廳堂裏的八仙桌抬到磚坪上,當做辦公桌。村民們擁在四周,你爭我嚷。工作隊員們不停詢問著什麼,同時在本子上記著。他們和村民們到村外的田裏量著,畫著,在地頭釘木樁,做記號。村民們始終在爭執著,訴說著。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搞土改,分田地,劃成分,鬥爭可激烈了。我哪知道這些,隻知道和一群小夥伴成天繞著工作組的桌子捉迷藏,你追我趕,快樂極了。我壓根就不知道厄運正在一步步向姨媽逼近。
這天,村民們又集合在姨媽家門口。姨媽家的大門洞開,家裏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搬出來堆在磚坪上。每搬出一件東西,工作隊員就記錄一件。姨媽站在一邊,身後站著一民兵,警惕地注視著她。後來我也知道了,這叫分浮財。吵吵嚷嚷分了差不多有一天的工夫。場地上的東西漸漸少了,坪上的人也不多了。最後坪上隻剩下散亂的一堆書。大概這是沒人要的。姨媽彎下腰去,將書拾到一起。瘌痢頭過來了,一腳將書踩住,惡狠狠地嗬斥道:“不準動!——這所有的東西都不再是你的了,曉得吧。”姨媽隻好將拿在手裏的書又扔到地上,直起腰,瑟瑟地站著。
一個男工作隊員走過來。他長得白白淨淨,像個讀書人,年紀和姨媽差不多。他將書重新拾到一起,用一根細繩捆好,提起來送給姨媽:“這個,你拿走吧。”說著瞪了瘌痢頭一眼。
姨媽接過書,感激地望了那人一眼,思索了一下,又將書扔到地上拍了拍手,拉起我走了。
奶奶沒有能找到伯父,早就回來了。她也不想想,伯父所在部隊的番號什麼的都不知道到哪兒去找啊。今天分浮財,奶奶沒有去。姨媽一回到奶奶家,便撲在奶奶的懷裏,傷心地哭了。開始是小哭,接著大哭,直哭得昏天暗地。我扯著姨媽的衣角,一邊喊“姨媽”,一邊“哇哇”地陪著姨媽哭。
晚上,姨媽一口飯也沒吃,仰麵朝天躺在床上,眼睛怔怔地望著發了黑的帳子頂,一動不動。奶奶坐在床沿上,低聲細語地勸慰著:“你是個讀過書的人,一定要想開點。孫發祥——是他造的孽呀,讓你也受了牽連。唉,世道變得這麼快,難免出些不盡人意的地方。就說眼下吧,打土豪,分田地,祖祖輩輩吃盡了苦頭的窮人們,高興得手舞足蹈,可高興之餘,不少人還前怕虎後怕狼,有的甚至自問自:人家的財產,拿到咱家來,這能行嗎?怕吧!這些好窮人一猶豫,就讓窮人堆裏的敗類瘌痢頭之流們鑽了空子。從山南海北地聚在一起的工作組的人,知道咱村裏哪個好哪個壞?我活了多半輩子了,是能看出來的。今天我把話放在這兒,不信你看著,瘌痢頭肯定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
多少年後,我回憶起奶奶講的一席話,驚訝地發現有相當高的政治水平。奶奶大字不識一個,壓根就不懂得政治。憑她的滄桑經曆,憑她的直覺,卻說出隻有政治指導員才能說得出的話,真讓人歎服。
姨媽被劃為地主成分,而且要被管製。管製的含義是什麼?我不懂,姨媽似乎也不大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