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過後三月半。
李鎮東邊不過三四裏地,走著一位形影相吊的孤單少年,一手抱著疊厚黃紙,一手持著根野地裏的唾手可得粗樹枝,約莫是覺得走得差不多了,便停下步來。
少年叫做李安生,一個人住在鎮東頭,名字是原來鎮上打更的李老頭起的。
夜裏春風最是寒人。
李安生放下東西,雙手搓了搓胳膊抖落抖落了身上的冷意,便拿起那根粗樹枝在地上開始畫起圈。
李安生的手一邊動著,一邊回憶著李老頭跟他說的,清明燒紙,李鎮不同外麵,有它自己的講究,畫圈要大,留口要小,要讓錢能拿得走,要燒幾人份黃紙,除了畫上幾人份的圈之外,還要在右邊再加上一個圈,因為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個圈就是用來謔謔小鬼的。
畫完了四個圈,李安生便把黃紙分好,右邊是給小鬼的所以放得最少,左邊是給李老頭的所以放得最多,中間兩個則是把剩下的平均勻了勻。分好之後,李安生掏出兩截斷裂的打火石點上火,然後就又用上事先撿到的那根粗樹枝在四個圈裏來回翻弄,一方麵能讓火燒得更旺,一方麵防止最下麵的黃紙燒不掉。
李安生看著火堆怔怔出神。其實在他還未記事的時候,李老頭就把他撿回來家,撿回來的時候,除了他身上裹得那身家家隨處可見的外紅裏白的大布子再無旁的東西,所以李安生自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姓誰名誰,身處何地,甚至是生是死也無從得知,也難怪燒紙的時候,他會畫上四個圈。而李老頭給他起了李安生這個名字,也是希望他不去多想,安安生生過完這輩子,就足夠了。
紙燒盡了,李安生又翻弄了幾遍,確認沒有了殘存的火屑,這才動身回家,離去時還不忘喃喃了兩句才從鎮上人口裏聽來的詩詞。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隻是清明不見雨,路上行人未斷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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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鎮東門進去不遠的地方往左轉可以看到一個巷口,小巷沒有名字,多是鎮裏窮人家住的僻靜地方,順著巷子直往裏走一直到頭,能看到一座茅草堆起來的屋頂,那就是李安生住的屋子。
屋子是李老頭留給他的,還帶個院子,雖然不大,廚房臥室鍋碗瓢盆的卻也齊全,倒也過得安生。
“跑哪去啦,李安生?”
說話的是住在李安生隔壁的鄰居李二。
李二就叫做李二,父母早逝,和李安生一樣是個孤兒,隻是要小上一兩歲,平時有事沒事就喜歡架在兩家中間的牆頭跟李安生說著聊著,或是因為同病相憐的緣故,兩人的關係倒是不差。
“燒紙去了,你沒去?”
李安生鎖好院門,沒有著急進屋,一邊說著,一邊走向牆角,那裏還累著一堆沒有劈好的柴禾。
“哪有那個閑錢……”李二翻了個身就跳進了李安生家的院子,打了個哈哈開口問道:“餓了,有吃的麼?算我欠你的,回還。”
李安生放下剛拎起來的斧頭,伸出手來仔細算了算,然後對李二說道:“不算這次,你已經借我要了二十七次吃的,還過幾次?”
李二立馬變了個臉色,像是埋怨又像是不好意思,指了指李安生說:“人家都說窮講究,富計較,你又不是個大富大貴的人,哪有窮人跟你這樣計較的。”
“德行……”李安生翻了翻白眼,自顧自的劈起柴禾來。
李二也不甘示弱,冷哼了一聲,也不走,找了稍微高點的地方一坐,雙手往胸前一叉,就賴在了那裏。估計是覺得久了,李安生還是在一個勁的劈柴,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李二有些不耐煩地衝著李安生說道:“不是我說你,你到底有沒有吃的啊?”
“有。”李安生頭也不回地說:“廚房裏還剩半個饅頭,自己拿去。”
聽到李安生說了聲還有吃的,李二丟了句“還是你夠意思”就迫不及待地跑進了廚房,轉眼功夫,就拿到了那半個饅頭一邊吃一邊走了出來。
走到了李安生身後的時候,李二忽然想起了什麼,然後開口道:“聽說昨天有人在西行山裏撿了寶貝,賣了整整一個貫銅錢呢!等明個有空我也去碰碰運氣。”
“別去……”李安生突然轉過頭來。
李二被嚇了一跳,這是他第二次見到李安生露出這樣的表情卻仍是映像深刻。
至於上一次還是三四年前李老頭剛去世的時候,那會李安生才八九歲,看著李老頭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淌著眼淚一個勁地說是睡著了,任由巷子裏的幾個街坊怎麼說都不允,死死地按在李老頭的身上不準旁人抬走。那會的李二已經是個孤兒了,於是就站在李安生的邊上說他矯情,不就死個人麼,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是李安生嘴裏的話就沒變過,眼珠裏的淚花都直接翻出來落到地上了也還是一個勁地說著沒死沒死。李二也是個倔強玩意,看著李安生那模樣不知道是脾氣上來了還是咋的,就指著李老頭喊死了死了就是死了,誰料李安生突然抬起了頭,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他,那目光透著腫到血紅的眼眶照到他身上就跟要吃了他似的,嚇得李二一哆嗦也不敢再待上邊上,悄悄溜回家裏心驚膽戰了一晚上沒睡著覺,生怕李安生一不小心上了頭翻個牆過來做點什麼。好在最後李老頭還是當天入了殮,李安生也在第二天跟往常一樣起了個大早出去幹活,李二這才放心地閉上了眼,好好睡了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