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見到萬事萬物腦子裏都會浮現出鈔票漫天飛舞的情形,說明他對金錢的渴望早已達到喪心病狂的地步。很不幸,米勒正是這樣的人。更不幸的是,米勒的父親、母親,以及他的女朋友都慢慢地成了這樣的人。物質崇拜就像一種強大的病毒,在這家人的心裏孳生、繁殖和傳播,侵蝕著每一個人的心靈。
七月的蜀城,天空就像是被罩了一張巨大而密不透風的網,足以熱死所有的蒼蠅與蚊子。這是一間低矮而促狹的屋子,屋內燈光渾濁,溽熱的氣息暗流湧動。三個人拘謹而沉默地坐著,誰也不願意率先用語言來打破僵局。米勒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綠色的銀行卡,慢慢地,他的眼神變得模糊了。恍惚之間,米勒發現銀行卡上麵的麥穗流動起來,隨風盡情地翻滾。他的神經似乎被電流擊中了,渾身在不經意間顫抖了一下。轉瞬間,米勒思緒飄飛,像一隻敏捷的燕子在金黃色的麥浪裏滑翔,腦子裏浮現出了遍地鈔票的景象,如麥浪那般讓人心潮澎湃。
米勒與母親和女朋友三個人租住這間沒有窗戶的屋子裏,封閉的籠子憋得米勒十分難受,他慌亂而閃爍的眼神在銀行卡上左右移動。“還是讓他到蜀城來吧,”他小心翼翼地抹了抹臉上的汗珠說,“多一個人掙錢,也就多一份力量。而且,對於我們來說,錢真的是一分一分地掙。”說完,米勒把手在褲子上摩挲了幾下,擦掉了手心的汗水。
打破沉默讓米勒感到了一種難以言狀的輕鬆,他暗自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後,他看了看女朋友青美,然後又將目光對準母親福清,他在等她們回話。無論是誰先說一句,米勒心裏的忐忑與焦慮都會隨汗水蒸發掉。可是,依然是長長的沉默,空氣比之前更熱了,而且仿佛停止了流動。米勒又抹了抹臉上的汗水,僵硬的手指朝地上彈了彈。“媽,你倒是說句話呀。”他的口氣明顯帶著焦躁,充滿了濃烈的海椒味,“這樣拖下去真不是個辦法了。”
福清沉悶地歎了一聲氣,她淡淡地說:“我難道還不知道現在的情況嗎?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是,你爸死活就是不想到蜀城來。”她的眼神在城市的夜晚裏顯得憂傷與無奈,不斷地在米勒和青美之間悄然地逡巡。半晌,她接著說:“不過,你也要理解他,畢竟是55歲的人了,而且從來沒有進過城。更何況,他還是個殘疾人,腿腳也不方便。”
接著,又是一聲長歎。
福清看著青美,祈望這個麵目憂愁的女孩能站出來說句話,即便她心裏清楚,青美的想法跟米勒並無二致。但是,青美一直緊緊地閉著嘴巴,眼神始終盯著灰色的水泥地,地上有一隻蒼蠅停留在一片殘留的菜葉上。這是一間沒有裝修的毛坯房,帶著大塊汙穢的水泥地讓人壓抑與煩躁。福清本想再說些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張開的嘴巴慢慢地合上了。
這時候,米勒的情緒突然爆發了,如一粒火星那樣點燃了沉悶的空氣。“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他差點跳了起來,“誰叫他年輕的時候不出來闖天下,要守在那個鳥不拉屎的破村子?55歲又怎樣啊?腿有殘疾又怎樣呢?在蜀城打工的殘疾老頭子還少嗎?”米勒本來還想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樣的話來,但是,他急促的口氣差不多耗盡了肺活量,差點沒有喘過氣來,剩餘的話都被憋在肚子裏了。
米勒的話將一切燃燒成了灰燼,帶來的是一陣更加長久的、讓人窒息的沉默。福清無言以對,青美依然神色冷峻地一言不發,甚至連呼吸都減弱了。
青美原本是個愛說愛笑的女孩,臉上總是掛著兩個肉乎乎的酒窩,但是這段時間以來卻突然變得沉默寡言了,她時常呆愣地瞅著那些陌生的樓群,眼神在一個個窗戶之間移動。
這是米勒今年第二次爆發。
第一次發生在春節,當時還有很多親戚在場,姑姑姑父、舅舅舅媽,還有表哥表姐都在。那個春寒料峭的午後,一家人就在故鄉——魚鎮莫家村旁若無人地吵起來了。爭吵的原因是米勒的婚事,大家看著已經24歲的米勒還沒有成家,不免有些著急,紛紛動員米勒的父親安富也出門掙錢,好在魚鎮買一套房子,促成米勒和青美的婚姻。盡管安富成了眾矢之的,可他依然我行我素,不想離開鄉村到城市打工。於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批評他。然後,批評在不知不覺中演變成了爭吵。
這次前所未有的爭吵,除了給冷清的春節帶來一點笑料之外,一點作用都沒有。最終,安富在眾人犀利、憎恨的目光中叼著煙獨自走了。帶著濃稠的歎息的煙霧在空中恣意地飄蕩。
在米勒的故鄉魚鎮,一個男人要結婚,就必須在魚鎮買一套房子。房子無論大小好壞,也未必要豪華裝修,但是前提是必須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幾乎在一夜之間,這就成了魚鎮人約定俗成的要求。如果你沒有房子,沒有哪個女孩願意跟你結婚。就算女孩願意,而她的父母也會想方設法地阻攔。米勒和青美就是這樣一對苦命的戀人。
米勒和青美曾經是很多青年男女羨慕的對象,兩人的愛情故事曾經傳遍了魚鎮的各個村莊。他們從小在一起長大,一起上學,後來又互生好感成了戀人。他們倆的學習成績在魚鎮還算不錯,但是,這個小鎮已經有好多年沒有人考上大學了,米勒和青美也沒有創造奇跡。不過,這對青春飛揚的戀人並沒有太多的失落,他們認為魚鎮也是個不錯的地方,盡管封閉、貧瘠了一些,但是,這片土地總是充滿了快樂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