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一年,我好像已經十三歲了吧。
逃離了自己從小生活的家鄉並不能讓我感到過多的傷感。讓我真正感到痛苦的是:我離開了她。雖然隻在九歲那年見過她一麵,但是我卻始終抹不去她在我心中的影子。當然了,我很確定自己並不是愛上了她。隻是……誰知道呢。
總有一天,當想要殺我的那些人放棄了對我的追殺後,我肯定會回到那裏。可是天知道他們何時會放過我呢?
2
身下的大巴車毫不間歇地擠出沉悶而粗糲的哀鳴,仿佛是由浸了粘稠汽油的音符緊湊而細密地粘結而成的。偶爾扭過頭去,我還能從後車窗玻璃的邊角中瞥到幾絲黧黑色的尾氣。隨著汽車的行駛,車外的景致如雁陣驚寒的行雲流水一般悄然劃過,無聲無息無影無痕。那些沿途的風景就像是我所遇到的每一個女孩子,即使它們都值得我駐足停留,我也始終隻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
我的目的地是另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也許是因為坐慣了布加迪威龍瑪莎拉蒂法拉利之類既燒錢又燒油的名車的緣故吧,再次重溫這樣的普通客車時,自己難免會隻注意它不好的一麵。其實車內的環境是並不應該受到太多苛責的。這裏的座位如母親的懷抱一般溫軟舒適,空調風涼爽宜人。身為一個普通的交通工具,它已經算是盡職盡責。更何況,憑我現在又脆又薄的經濟能力早就沒有什麼資格去追求這些了。三天之前,我剛剛經曆了由億萬富翁到一萬富翁這樣魔幻史詩般的轉變。誠然這種情況很倒黴,可是我依舊要伸出三根手指默念哈利路亞感謝上帝真主安拉釋迦牟尼阿胡拉,因為至少現在的我及時地從那幫家夥手中逃了出來而沒有死掉。能活著已經足夠讓我知足了。畢竟除了我,他們想殺的人現在都已經變成了一具具冰冷發酵成乳酸味的屍體。
想到這裏,我的臉頰上勉強擠出了一絲成分複雜的灰色苦笑。
“少,少爺。”坐在旁邊的老陳輕聲喚我。聲音中夾帶著一種不知是尊敬還是拘謹的陌生。相信我,他對我的這個稱呼絕對不是因為我有惡趣味。而是因為這個傳統的老頭已經徹底被萬惡的封建思想毒害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曾經在他快要餓死在街頭的時候給了他一點吃的。你看,這個時代總是會有一些令人無語凝咽的生物。我對這個老頭其實是沒有半點好感的。想想吧,僅僅因為一點小恩小惠就叫別人少爺的家夥怎麼配得到別人發自內心的尊重呢。不過在逃離犯罪集團之前倒是也有很多人叫我“少董”。聽得我蛋都碎了。所以我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糾結名稱這件事了。
“嗯?”我轉過頭。
“我,我,我們在哪個站點下車?”
“一個小時的車程之後我們會到一個叫‘檀州’的地方。我就在那裏下車。因為那裏有我曾經置辦的一套房子,我可以在那裏掩人耳目地隱居起來。其實對我來說逃到哪裏並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的,哪裏遠,我就去哪裏。”說完後,我十分緩慢地轉過頭看著他,“怎麼了?你害怕了嗎?現在你想回去還來得及。”
老陳連連擺手:“不,不。如果不是少爺的話,昨,昨天我就,就餓死在街上了,我,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既然這麼結巴,那麼就不要說那麼多話了好嗎?安靜地休息一會兒吧。”我拍拍他的肩膀道。
老頭蔫了似的安靜了下來後。我隨手拿起一份車上提供的報紙,展開,用報紙住了自己的臉。然後把身體蜷縮在了柔軟的座位上掃視一眼麵前排著密密麻麻方塊字的紙麵,十分緩慢地合上了眼睛,讓大腦在黑色和寂靜中飛速運轉。
我陷入了回憶……
3
老陳,這個老頭是我前一天,也就是我剛逃出來的時候雇的管家。
和你所想象的那種身著莊重西服的英國式老管家大相徑庭。現在他的衣著完全繼承了犀利哥的那種風格:外麵套一件讓人見到就直呼威武的破爛軍大衣、身穿一條對於他的瘦腿來說很寬大的牛仔褲、兩件Hallokitty的爛毛線衣。注意,現在是秋天不是冬天。本來我是勸他少穿一點來著,可是他卻因為害怕丟了而一件也不肯扔掉,固執得像塊鐵核桃似的。對此我感到有點無奈。如果不是因為行程太過匆忙的話,我肯定會給他置一套至少五千塊錢的西裝。
他成為我的管家之前,我是認識他的。要不然我怎麼會讓這樣一個陌生的老家夥成為我的管家呢?以現在的身份我決不可能神經大條地相信任何陌生人。
十年之前,也就是我三歲的時候,老陳是我的鄰居。但他居住的小窩棚被強拆了之後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見過他。
直到昨天,我為了躲避別人的追殺而開始了一場逃亡。就在逃跑的路上。我竟然再次碰上到了這個久而未見的童年時的老鄰居,大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隻不過……
那時,他就是穿著現在這身打扮癱軟一般靠著小巷內的一個垃圾桶。本就破爛髒黑的衣服上粘著各種各樣的菜葉、泔水、垃圾。遠看的話還會以為那是一團被人丟棄揉皺的肮髒棉被。從車裏瞟到那一堆蠕動的黑色不明物體後,我停下車。好奇心挑逗著我走出了車,十分緩慢地靠近這堆不明物體。
走近之後我才發現,這居然是一個人。再走近了幾步,待得看清他的容貌後,我驚訝得連連倒退了兩步,驚呼出聲:
“老陳?是你嗎?”
那個不明物體,這才緩慢地睜開了眼睛。見到我,他黑黑的嘴角似乎動了一動,吐出了一個字。那個聲音,就好像是五天沒吃飯、還外加五年吃不飽飯似的虛弱無力,又仿佛是嗓子中噎著沙子一樣粗糙紮人。
“餓。”他就這麼說著。
這讓我有一抹驚異,卻很快便回歸於了然。
也許他已經不認識我了,畢竟十年之前的我和十年後的我長相差別實在太大,但是就在他抬起滿臉都寫著“我很餓”三個字的頭之後,我確定了他就是老陳。於是我快速飛奔到了距離這裏最近的小賣鋪買下了一堆方便食品,生怕他在下一秒鍾餓死。
當他向嘴中海塞純水餅幹方便麵時,我問:“老陳,你還認得我嗎?自從你的窩棚被拆了之後你就消失了。這麼多年沒見,你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啊?”
他一邊拚命調動咽喉拚命咽著嘴中的食物,一邊對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他本來就結巴,再加上這一嘴食物,搞得我恨不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大吼你快點說有人正追殺我呢老子沒太多時間跟你死磕。但最終我還是聽明白了一個大概:
十年之前老陳的家隻是一個小窩棚而已。所以家被拆了之後,他並沒有從拆遷辦那裏拿到什麼補貼。老陳也就在大街小巷中開始了流浪生活。這些年來,老頭當過扒手、賣過自製的消毒劑營養劑潤滑劑家用洗滌劑(據說成分始終如一)、推銷過純瑞士工藝純黃金打造外鑲十七顆南非真鑽隻要一百九十九的勞力士腕表、揣著《遺精》算過命等等。總之幹過很多很多謀生手段,但最終因為年齡漸老力不從心而都失敗了。於是他就不得不淪落街頭過上了乞討的生活。但是老陳的乞討生意也不怎麼景氣。因為他的長相十分和藹,和藹得就像是某位方丈或者掌門一樣。換句話說就是長得太帥。絲毫沒有什麼老年人應有的醜陋老態。這不能用來裝可憐的外貌恰恰犯了乞討界的大忌。於是他就流落到了這裏。此時,他已經是四天粒米未進了。
“老陳。”我悲憫地看著正在大嚼一塊麵包的老陳,“你該不會十年來一直都在這裏流浪吧?”
他一邊哽咽一邊嗚咽地說:“是。”
我看了看表說:“我得走了,現在有人在追殺我。”
說到這裏,老頭抬頭道:“別,別,別。小,小七,咱們十年之前,前是老鄰居,現在你,你富了。求,求你幫,幫我找,找個工作。”
我停下腳步手托下巴沉思。沒錯,這次出逃我自己都不知道多久才能再次回到這裏,也許我會為了躲避追殺而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居住很長時間。但畢竟我隻有十三歲,沒有一個年齡大點的人照料的話會平白無故生出很多麻煩。不如把這個老頭收做管家好了。
“老陳。”我幽幽地說,“有沒有興趣當我的管家?”
“行,行。”他連聲說。
“我現在可是要去長時間居住到外地了。”我眼神悠然地看著老頭說,“長時間不同這裏的任何人聯係。你能做到嗎?”
“能,能。”老陳連聲說,“我,我家都沒了,這裏還,還牽掛個屁啊?”
“上車吧。”我把打開車門,示意他進來,“我們在車上十分緩慢地聊。”
……
汽車行駛過程中。
“不,不要啊!”老頭發狂地揪著自己的胡子,竟然無視汽車的高速行駛就直接扣開車門,想要跳車,但被我一隻手牢牢地按住了,他絕望地喊:“小,小七,你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是,是……”
“你給我安靜一點!把車門關上!不要命了你?汽車正在高速行駛的時候你開車門想找死啊?”我看到老頭把車門拉開之後二話不說就直接把他拽進車裏,踹上車門後,我氣得腦袋直冒煙,幾乎是怒吼了出來,“老頭!你給我聽好了,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管家了,現在你不想幹也得幹。實話告訴你,現在有人正在某處監視或者想要監視我,不隻是鉤子,還有黑道的家夥。所以,任何想要對我說話的人都有被開槍爆頭的危險。包括看起來戰鬥力隻有五個點的你。既然你已經和我同上一輛車,那麼你肯定現在已經也成為了他們的目標了。如果現在下車的話你肯定會有危險。我要對你的安全負責。”
老陳捂著扭曲的臉作發麵抽筋狀:“那,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我說:“當時沒有時間告訴你這些,畢竟那個時候可能有人正在暗中監視著我,我也因此不能在任何地方做長時間停留唉。我曾經的那些故事都能寫一本小說了,怎麼可能一時半會講清楚呢?再說了,你上車之前我不是已經告訴了你有人正在追殺我麼?”
“我,我還以為你那是開,開玩笑呢。”老陳都快哭了:“你,你還說什麼要,要對我的安,安全負責。可是你,你自己都不安全。”
我想辯駁什麼,嘴巴張了張,但又啞口無言。
車窗外一陣不冷不暖的風吹來。撫碎了我垂至眼角的纖長的劉海。略帶橘香的陽光灑在馬路上,溫暖舒適中夾雜著淡淡的瀝青氣味。風衣寬大的衣領遮蓋著我的脖頸,但依舊遮蓋不住瀝青和汽油的混合氣味。我深深呼吸了一口帶有岩鳳尾蕨清甜味道的空氣。
說實話,我很鬱悶。一般情況下自己隻有在心情鬱悶的時候才會深呼吸。老陳說的沒錯,我連自己的安全都保證不了,又有什麼資格去揚言要保護別人呢?也許我這麼做的確很自私。
“自從被犯罪分子綁架那時算起,很長時間已經過去了。我從他們手中逃出來的時候倒也算得上是無牽無掛。老陳,你知道嗎,這世界上既然剝奪了自己的一項權利,就注定會賦予自己另一項權利。無依無靠的人大多都是無牽無掛。我相信你也是這樣,對不對?”我十分緩慢地轉過頭看著車窗,胳膊撐在座椅上。低下頭十分緩慢地道,“身為一個總是給別人增添麻煩的人物。其實我牽掛的人有很多,隻不過害怕給別人增添麻煩才獨自逃離了那裏而已。所以我不想再拉上一個人和自己一同受苦了。老陳,如果你想走的話,我肯定會想辦法讓你走的。但現在實在不行。對不起,剛剛對你說了那些過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