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歲歲平安(1 / 3)

歲歲平安

文/半碗茶

國破了,祝安村的人雖悲憤不已,卻無一人逃走。

向國的軍隊進來時,為首之人下令眾位將士嚴禁接近任何百姓,嚴禁搶掠百姓的任何財物。

我從池邊折下一根蘆葦,轉身迎上他沉峻的眉眼。

“殷是天命之朝,祝安將為它守住最後的王脈。向國?我等恕不歸順!”

那將領利落地翻身下馬,我微微皺眉,便要向身後結了薄冰的池塘退去。孰料他並未往前,而是極恭敬地說:“故人曾言,殷有祝安,一槐一池俱是風景。而今她下落不明,姑娘知否,她可曾來過此地?”

飛雪落在他的盔甲上,八方之內無一人言語,恍然如靜止一般。我側頭斂袖,不再看他,“未曾。”

“這樣啊。”他一聲嗟歎,複又笑開了,“我還沒說她是何模樣。”

天地淒淒,浩蕩無聲。晚秋時分,風勢已漸漸鋒利,像誰磨了一把刀,入肉則見骨。我撚著袖子上的海棠花紋,陡然間聽到遠處傳來的嬰孩啼哭。

向國軍隊開始騷動起來。

搖著荷葉扇的老伯往煉鐵的爐子裏加了一塊炭,木窗後正在描眉的少婦嗤笑一聲,幾個半大的孩子扛起胳膊粗的木棍,滿臉凶氣地望向軍隊那邊。

我無奈,苦笑道:“身為殷國卜者,司祭禮,掌王事,卻輕易入了他國君主的局。江行,你口中還念著故人,是因為我還沒有淪為喪棋嗎?”

江行麵元波瀾,卻大步走過來。我心裏擔心王脈,不欲與他多說,隻好轉身破冰入湖,化作紅綾飄向遠方。

縱然身後刀劍嘶鳴,祝安村一直都有自保的能力。

十年前。

貴客坐在亭子中看一卷殘書,老者將一塊溫玉放置在爐子旁,為他溫上一壺酒。也是深冬時節,嫋嫋水汽模糊了貴客的麵容,我趴在柱子上,懶懶打上一個哈欠。

他們坐了一下午,臨走時貴客才看到隱在簾子後的我,他似乎頗是驚訝,“這女子是何人?”

“我養在身邊的小妖罷了。”老者笑得須發皆顫。我隨手把溫玉揣在懷裏,心裏卻是一震,祝安村的能人異士尤其多,幾乎聚集了六界所有的物種。老者款待貴客已是禮數周到,竟然連這事都不曾隱瞞。

貴客的靴子踏在雪上,發出輕微的聲響。我一直目送著他離開,轉身時聽到老者疲憊的聲音,“他是君,我是臣。縱然如此,我最留戀的人間之事,也是關於他的。”

就在那一天,老者告訴了我他的真實身份。殷國曆朝曆代的卜者全部都出自祝安村,他便是其中一位。老者並沒有詳細說明他與貴客之間的事情,可我卻隱隱覺得,貴客並沒有告知老者他是殷國君主。

一切隻是老者的猜測,但又那麼深信不疑。

“下一任卜者是你,殷國和他,請替老朽,好生守著。”

老者是一位散仙。

他仙去的那一夜,落了漫天飛雪。我不知道老者究竟要我守著什麼,是殷國,還是君主。

隻是從此以後,呼風喚雨,鞠躬盡瘁,我待在深寂的宮殿裏,都隻是為了那個人和他的天下。

起初我疑心老者所說的貴客並不是殷國君主。因為他從不召見卜者,是個極其自負的君王,宮中傳言此人甚是嚴苛,我一遍遍回想那日貴客臨走前背對著我輕笑道:“玉珠生輝,明月無光。”

委實不像是同一人。

四個春秋的宮廷生活,已經讓我厭倦了人世間。最終我認可了那位從不露麵的君主,既是老者讓我守著,我便守著,也不去想究竟是不是貴客了。

畢竟老者怎可認錯?

都是我疑心太重了吧。

三月初,君主下了密詔。說是向國軍隊時常擾亂邊境,他心裏覺得不安,特地派遣我以宮女的身份,密探殷國。

這是要讓我當細作啊……我從蒲團上起身,恭敬地接過詔令。一直到馬車離開上京城門口,我才感覺到了心裏又細又密的痛。

一隻生活在凡塵裏的妖,一怕被丟棄,二怕傷離別。

第一次離別祝安村,第二次離別殷國。

無論留不留戀,總歸是不好受的。

布陣是個體力活兒,首先得尋到很多塊石頭,其次是把它們擺在合適的位置上,然後利用風水將陣法的起勢聚集起來。

有時需要砍樹或是種花,總歸我的陣法是基於自然天地,雖能時刻運用自如,卻著實比不上人間術士擺的陣法輕鬆。

而我辛苦布了五天的陣,巨石上撒了很多咒,卻被一場傾盆落下的大雨給澆的一幹二淨,再無半分用處。我氣急敗壞地站在庭院裏,一轉身就看見穿著玄色衣裳的江行。

他正靠在一株柏樹上,目不轉睛的看著我。柏樹雖然繁茂,到底是風大了些,吹得他滿臉是雨水。

我看了幾眼便要去給宮裏的禦廚幫忙,走了兩步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是江行寸步不離的跟在後麵。

“大人有何吩咐直說便可。”那時我並不知他是向國的君主,隻當是下朝後被雨攔住路的哪位大人。

江行抬頭看看陰沉的天,又看看我同樣陰沉的臉,笑得雲淡風輕,“這雨不能斷了姑娘的念頭,我們且看來日方長。”

我大駭,他這話分明是說,我的陣是他破的。倘若日後我再想布陣監視君主或者做出什麼事來,他都能一一化解。

求雨之術……這是遇到高人了啊!

自那日一別,我再不敢輕舉妄動,心底卻被他的話激起了勝負欲。

六月初有一場宮宴,所有宮人都著急為它做準備。我不喜勞累,心覺這樣做會失了我殷國卜者的身份,偷偷躲在花草下研究陣法。

等到一眾宮人整齊站在我麵前時,那為首的大宮女彎著腰語氣恭敬,“請姑娘換上禮服,陛下邀您共賞晚宴。”我才疑心自己是不是暴露了。

大殿原本深深,此刻被大臣女眷這麼一坐,便顯得有了人氣。

江行換了禮服,坐在首位上麵色肅穆。我恍然大悟,原來高手便是向國君主,難怪他那日言語咄咄。畢竟有人把注意打在自己身上,那態度自然不會好。

我還在兀自想著,江行卻一把扯過我的袖子,他用力太大,將我直接扯在了他懷裏。大殿上仿佛有片刻的靜止,我想擺正身子,他直接牢牢攬住了我的腰。

我仰頭疑惑地望著他,他俯身笑吟吟地說:“好戲要開場了。”

歪在他懷裏看完整場歌舞,大臣們開始阿諛奉承,說盡江行的好話,我拿著筷子輕輕敲了敲酒杯,學著一位大人說,“陛下真是聖明呀。”

江行端起酒杯就往我嘴裏喂,那邊有臣子過來敬酒,他全部喂到我嘴裏。

到第五個臣子時,他臉色有些發黑,說話的語氣更是難聽:“諸位朝臣敬酒,陛下盡數喂給一個女子。這不是讓臣下難堪?”

一位宮人端著托盤彎腰走來,上麵是精致的酒壺和酒杯。那臣子又說:“這是埋在常平寺的陳酒,佛光普照,陛下喝了定能平安順遂!”

軟硬兼施,一來讓群臣助勢,好迫使江行喝下酒,二來酒是好酒,話更說得圓滿。無非是要江行喝下酒,這酒裏的文章,自然有問題。

江行像是什麼也不知道一樣,依然倒滿杯喂到我嘴邊,抬頭時目光卻寒涼,劍光一般鋒利。

“歲歲喝酒。”

因為文武大臣都在,我心底不願低頭求他說不喝。於是一臉冷漠地咽下,乍然間感覺到了喉頭間的鐵鏽氣息。思緒還未跟上,我已經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眼前一黑,我就倒在了江行懷裏。

再醒來的時候,天色昏暗,整個殿裏沒有一盞宮燈亮著。江行的身影太模糊,他的聲音也跟著模糊起來,“亂臣賊子在一場晚宴上都被捕了。那人也是蠢笨,在酒裏放如此凶猛的藥,不過歲歲的身子也真是弱,剛一喝就倒下了。”

“那不是你放的嗎?”我垂著眼睫淡淡道。哪個臣子下藥這麼猛,擺明了是江行內心狠毒,不惜換了藥來達到更好的效果。

我越發懷疑他知道了我的身份,手不由攥緊了錦被,“為何偏偏選我喝那一杯毒酒?”

江行湊過來,他的呼吸落在我的頭發上,輕微而緩慢。我後背開始冒汗,指尖升起淡紫色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