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卿一杯江湖酒
執筆:半碗茶
楔子
江湖的盡頭,是否隻剩孤獨?
一
十裏淵的那場大火燃了一整個下午。
滿天積雲在蒼穹上聚勢成陣,濃煙滾滾直上雲霄。我站在城樓上看著儲街被灼豔的色彩吞噬,撲麵的大風幹冷幹冷的帶著狠意。我覺得眼裏濕潤一片,須臾便風幹,疼得厲害。
隨後是急而驚心的大雨砸下,嘩嘩流水卷著墟燼從鞋邊淌過,鮮血腥膩的味道在鼻尖縈繞。我撐著傘一步步涉水往前,隱約聽見西南角將軍府的方向傳來悲涼尖曆的嬰孩啼哭。
他在白底碎花的繈褓裏哭得滿臉通紅,被安置於老牆下的一個死角下。這裏常年不見天日,很是隱蔽,出乎意料的沒有被被大火侵蝕。而斜簷,恰好為他擋住了煞氣十足的雨。
那年我六歲,師父喚我荼蓼。他說我是艱難現世中的一株野草,要越長越凶,麵上軟弱實則強悍如磐石。
所以本身就是一個孩子的我,未懷有一絲猶豫把他抱起。滿心責任感,目光一寸寸掃過淒涼的儲街,最後定格在他白淨的臉上。長宿快要滅亡了,他的家人也都不在了,和我一樣,孤苦伶仃,無依無靠。
我流著淚叫他,卿燼。
在火燼中重生,冠以我之姓。
他便是我此生傾盡所有也要守護的徒弟。
我是長宿古國的最後一位公主。
雕欄玉砌的王宮困了我六年,直到祭祀牽著我的手登上城樓,遙遙指向北方儲街的方向,我才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做,災難。
祭祀便是我的師父。他對我說,荼蓼,你出生之日為師曾為你批過命,隻兩字,江湖。可你身為王室公主,自當嬌生慣養,像花兒一般養著。如今天災降於長宿,人人都不能存活。可為師允了先王,必要保你安寧。所以火光過後,你就一直往東方而去,過了蒼茫海域,在那個快意恩仇的世界裏,你才能活下去。
他還說,臨走之前你可以去儲街看看。
然後我就遇見了阿燼,我對師父說,這是我撿到的孩子,我要收他為徒。
師父的臉上浮出悲切的笑容,他遞給我一把劍,上刻“初雪”二字。
別再想長宿的事情。
這八個字如烙印一樣深入我心,掩下巨大的茫然與哀傷,我抱著沉睡的阿燼往城外走去。
向東,向東。我偶一回頭,看見師父瘦骨嶙峋的身影在大雨中搖搖欲墜,不勝孤苦。
我忍不住嘶聲而泣,阿燼聞聲似要醒來,我便咬著他的衣角壓低聲音。我的師父,你跳下百尺城樓時,可曾害怕?
可曾……害怕?
父王母後雙雙歸天的第十日,我在師父絕望的目光下離開十裏淵,帶著同是長宿國人的阿燼。教導了我六年的師父,墜城自盡。
二
中原有十裏繁花,匆匆而往的商隊。靜坐在樓閣之上,滿眼的酒歡歌傷,醉生夢死。
我十二歲這年,幫淞辭掌門送一封書信時路過商州歲家。清江鐵鳴鏢局的人團團圍住了整座府邸,一個個刀戈在手,麵色凶惡。打心裏不願多惹是非,我轉身欲走。那領頭的約摸是怕我泄露此事,一個眼色便有數十人將我圍困在原地。
青天白日,我孑然一身,隻能對敵。
有人放言,小丫頭,是你命不好,這時候來這兒隻有死路!
也有人狂肆而笑,不若先讓兄弟們嚐嚐這小妹妹?
指尖劃破手心,微痛。我冷著臉將背上的琴取下,趁他們離我還有一段距離,放於膝前細致的觸弦彈奏。
此琴名為生死琴,是我滿月席上師父所贈,連同一份長宿琴譜。後來他說一念生一念死,這便是我今生要學的。如今我已將琴譜上的曲子練得極熟,又是否,能達到師父所說的那般境界?
琴音錚錚然,卻不低沉,隻一味的淒厲,似韶華女子被人挖去雙目時的聲聲啼哭呐喊。
透徹的,盈滿在場之人的耳邊,心間。
長宿王室的公主,不是一個個粗夫俗子能汙其名聲的。我滿心怨恨,隻覺赤紅浮在眼前,凝成一個“死”字。
一曲《王國思》盡,我睜開眼,滿地屍橫遍野。他們無一不是口吐血沫,臉如千刀刮,容若萬針挑。
是驚恐,我抱著生死琴匆匆逃離那裏,身後有人喊道:姑娘,姑娘。
我不敢回頭,那人又喊道:姑娘是何人,您救了我們歲家,是我們歲家的大恩人!
一路回到居住的洛城古寺,我方才得知,闖下的禍有多大。那日在場的是鐵鳴鏢局的全員,他們為了滅歲家滿門,幾乎是傾巢出動。隻是歲家一代書香門第,因為有個做武林盟主的族人,處事也很公正,所以在江湖中頗有盛名。
聽說,歲家家主向全武林說,鐵鳴鏢局一向不講誠信,做些小人的勾當。此次若不是年少有為的女俠,他們歲家便不會脫離險境。
他還說,那個女俠一襲黑裙長發半挽,有一把可以比擬五大派神兵利器的琴,通體墨黑。孤身行走江湖,一人一琴,天下無懼。
我的名聲,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天下皆讚了。
後來我得知,那日的事情說起來也不過是另一樁江湖冤仇:自小病弱的歲家千金嫁進鏢局三年無所出,脾氣暴躁的鏢局老太爺一氣之下踹死了她。千金的弟弟怎能吞下這口怨氣,打著為胞姐報仇的名義又殺死了老太爺。
代代積累,是世仇,是非報不可。
卻忌憚著江湖人的閑話,隻能暗中滅其滿門。
而我恰是闖進這場江湖仇戲中的一個意外。
淞辭的小童站在院子裏講的一臉自得,他提起我響亮的名聲,念著一人一琴,一人一琴,語氣裏帶著豔羨。我蹲在陽光下翻曬幹花,抬頭時說,你們錯了。
啊?他張大嘴望著我,迷茫無措。
我一字一句的告訴他,我有一個徒弟,他叫阿燼。
那個被我送往青涯山的徒弟,這年也該有六歲了。
三
我十四歲時去接阿燼。
三月桃花開的正盛,阿燼和那個婦人站在茅屋前等我。他怯怯的站在那裏,看見我時眼裏閃起驚異的光。
他大聲的叫我美人姐姐,撲過來就要抱我。
那個婦人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淚又扯出一個笑方才蹲到阿燼麵前,指著我說,這是你師父,莫亂叫,失了禮儀叫人笑話。
她已然把阿燼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忘了我才是他最親的人。
我掩下眼裏的譏諷把阿燼拉到眼前,看著他稚氣未脫的五官輕笑道:年齡這樣小,怎麼就隻記掛著美人?想來日後也是個放蕩不羈的風流浪子。
阿燼仰頭正色道:才不是,師父。
我心裏陡然不是滋味來,這師父二字叫的順溜,可見他把養母的話看得有多重。那他……會不會乖乖跟我走。
娘親說了,對待心愛的姑娘,絕不能有二心。阿燼還在一字字說著。
袖裏的手握了幾握,我抬手撫上他的眉。
好,好,好,阿燼是如此聽你娘親的話呀?
那是!
在江湖上轉徙多年,見慣了人死別離。那一瞬我竟飄忽的想,把阿燼的養母殺了便好。
也隻想想而已。
得知以後很少能夠見到娘親後,阿燼便整日纏在那婦人身前,不願遠離。日暮時分我站在屋前喚著阿燼,我們要下山了。他方才依依不舍的出來,賭氣似的走在我前麵。
他問我,為什麼要帶他走?
知道類似於讓他學本領成大俠這樣的借口沒有用,我便直接和他說了實話。我說,你本該和我一起屬於江湖,你長這麼大,就是為了和我一起在那個快意恩仇的世界裏存活,知道嗎?
他茫然。
我便不再言語,牽出白馬帶他奔向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