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不遇之洪災
同治九年(1870年)十二月十九日,一個大事不斷之年的無大事之日。
此時的大清國,真可以說是內憂外患,紛遝而來;積貧積弱,積重難返。王朝剛從一場與法國的教案衝突中脫身,日本又跑來要求建立西式邦交。放眼內望,經過十餘年的艱苦征戰,太平天國與撚軍終於成了曆史名詞,可代價是河北、河南、山東、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打成一片焦土。而西北、西南的叛亂卻仍呈不可收拾之勢。舉凡內蒙古、山西、陝西、甘肅、青海、新疆、雲南、貴州,仍籠罩在前途晦暗的血腥內戰之中。列強又趁機作浪。不列顛滲透西藏,法蘭西蠶食越南,俄羅斯屯兵中俄邊境,虎視眈眈,靜待時機,大有鯨吞、蠶食並進之勢。
可是,在這樣一個春節在望之際,新任直隸總督李鴻章念念不忘的卻是降水(雨雪)量問題。
對於像傳統中國那樣一個廣土眾民的農業大國,像風調雨順這樣貌似平淡,卻又直接影響到王朝長治久安的事情,總是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即。就在這一天寫給友人的私函裏,李鴻章先是追憶了這幾年來的“水旱頻仍”,雖然基層屢有豁緩賦稅征調的呼聲,可是殘酷的現實卻是各級官府“攤捐疊加”。結果就是“連歲無麥,民食極艱”,尚可聊以自慰的是,本年“冬內得小雪四次,雖未甚霑足,麥苗似均長旺。若讬福庇,稍有春雨接濟,定獲有秋”。
可惜天不遂人願。同治十年(1871年)的春天並沒有給李總督的轄區送來期待中的春雨,看著轄區內日漸枯萎的麥苗,李鴻章在寫給老師曾國藩的信中,甚至要為後者的轄區能夠得到“透雨”而特別表示祝賀了。
到三月中旬,旱情仍未有好轉,李鴻章也隻有在寫給恩師的信中繼續傾訴苦水:“畿疆春來僅獲小雨,麥苗多枯,秋禾未種,殊深焦灼。”但是就在這個三月的後半月,忽然有了轉機,出現了連續降雨的天氣,雖然降的都是小雨,但“麥苗雖不甚旺,秋禾差可播種”。到五月初,麥子總算保住了中等收成。
就在李鴻章轉而“專盼秋穀告豐”的時候,五、六月間形勢忽又驟變,連降暴雨,直隸境內“雨水極大,為嘉慶六年以來所僅見”。在這場七十年不遇的特大洪澇災害麵前,永定河上遊八處決堤,“並將蘆溝橋下石堤衝塌”。僅此一項修複工程即估價“約需二十餘萬”兩白銀。“天(津)、河(間)、順(天)三府”同時遇災,天津四周“數百裏一片汪洋”。李鴻章緊急申請截留十萬石漕糧賑濟災民,但就算批準也“猶難遍及”。又念及蘆溝橋修複工程巨款難籌,不免“仰屋徒嗟,焦灼曷已”。與此同時,安徽到上海一帶卻又陷入“苦旱”狀態,“棉稻歉收”,李鴻章也隻有長歎:“豈南北各有一天也!”
到七月下旬,災情進一步惡化,“津、河各郡竟成澤國”,隻有種在高地上的農作物得以保全。可是,從七月二十九日到八月初四,“連雨六晝夜,高地收成遂又大歉”。
到八月中旬,永定河上的決口增加到了十餘處,維修費用估價也提高到了三十餘萬兩。嘉慶六年(1801年)的水災與之規模相當,當時中央財政尚算充實,當年即撥款一百數十萬兩賑災,“次年春夏尚有巨資接濟”。而且這些撥款中既有來自國庫的公款,又有大量屬於內府的皇室私錢,真可以算是家國同構,體恤下民了。
但在連年戰亂之後的同治十年,李鴻章既難以得到中央撥款,更難以得到皇室的內幣。他能得到的隻是十萬石漕糧(內江浙漕米八萬石,奉天粟米二萬石),外加從浙江與江蘇采買的四萬石賑米(二省各采買兩萬石)。可是,十萬石漕糧隻能應急,就算四萬石“江浙賑米折價解到”,也不過饑民一月的口糧。雖然後來又追加了兩萬石賑米,但無疑還是杯水車薪。
尤其令李總督頭痛的是,直隸北部地區的農村民居多是“土坯葦牆”,大水浸泡後土崩瓦解,“朔風早寒,僵斃待拯之苦,不堪設想”。又由於“津郡為九河下梢,洪流橫溢,平地深至丈餘,其四鄉難民扶老攜幼而來不可勝數”。一時間,天津城內災民湧動,人滿為患。
總之,用李總督寫給皇太後和皇上禦覽的奏折裏的話說就是:“本年順(天)、保(定)、(天)津、河(間)等府霖雨成災,河堤潰漫,居民蕩析。情形極為困苦。”而在農業中國,饑民往往意味著亂民,而當亂民又變成流民時,問題就嚴重了。這些還都是眼前的急務,就算應付過去,如果不能及時把來年開春播種需要的種子糧分發下去,還是無法根本解決問題。而且,九月後雖然洪水減退,但“天津、河間低窪之處,積水尚二三尺”,朔風之下悉數結冰,導致冬麥無法種植,故而來年開春不僅要發放種子糧,還要繼續發放賑濟糧。
可是這又能怪誰呢?連續的內戰和外戰,導致“畿輔水利廢弛已久,收拾為難。年年饑荒,非旱則澇”。最終釀成了同治十年“秋禾既顆粒無收,春麥又補種不及”的災難性景象。剛上任未久的李鴻章在滂沱大雨中“坐此愁城”,“處民窮財盡之地”,雖自嘲“智力俱困”,“焦惶無措”,但仍要放手一搏。
曾老師的李學生
對李鴻章而言,在絕境中奮起一搏,早已不是第一次。
遙想鹹豐十年(1860年),太平軍再破江南大營,席卷蘇南浙北。至鹹豐十一年(1861年),太平軍名將李秀成統數十萬之眾,卷土而來,蕭山、紹興、寧波、諸暨、杭州,一路失陷。上海頓成孤島。一時群情洶湧,東南大亂。
當是時,上海孤島,三麵環水,一麵向敵。無援軍,無退路,隻有一群態度曖昧的洋人。形勢如此危急,上海地方官因擔心喪失上海的控製權,遲遲不願向外省實力派求援。上海地方士紳和商團一看朝廷、洋人、地方官都靠不住,索性自己籌錢,直接去找手握實權的兩江總督曾國藩乞援。並鄭重承諾,隻要曾出兵上海,滬上商旅願每月承擔貴軍十萬兩白銀的軍費。
對於正在鬧錢荒的曾國藩而言,這真是天大的喜訊。但對於一貫用兵謹慎的曾國藩來說,這又是一次很大的挑戰。經過反複權衡,他終於致信九弟曾國荃,望其能帥八千陸軍、五千水師去守上海孤城。誰知荃帥眼中,不世奇功隻有一件,那就是攻克太平軍的“老巢”天京,其他都不足轉移他的視線。
曾國藩沒辦法,隻好另覓良將。思來想去,目光鎖定在他的得意門生李鴻章身上。
李鴻章的父親李文安是曾國藩的同年。在傳統社會,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脈機緣。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旅居京師的李鴻章第一次見到了曾國藩,從此執弟子之禮,終生不改。
鹹豐三年(1853年),曾國藩創湘軍以對抗太平軍。又五年,幾經蹉跎的李鴻章入曾氏幕府,開始其半學生半幕僚的生涯。
曾國藩很看重李鴻章,以至於在很多人看來有些徇私。可是,曆史還是證明了曾文正的獨到眼光。
固然,這個年輕人有很多毛病,但一個真正的伯樂正善於透過一時的毛病,去發現千裏馬的本質與潛能。
李鴻章好睡懶覺,曾國藩就故意等幕僚到齊才吃早飯。結果群賢雲集,唯李合肥“披衣踉蹌”後至。終於使小李一狠心,戒掉了睡懶覺的毛病。老師趁熱打鐵,又要求李同學早飯後陪他散步。一路給他講修身,講為人,講平天下。既說古今中外,更鼓勵他放眼世界,深研時務。時間長了,這早起散步竟成了李鴻章一生不倦的早課。
李鴻章又好吹牛,說狂話。曾國藩就故意安排他與“湘軍才子”李元度議論軍政大事,以挫其傲氣,養其傲骨。
李鴻章又自恃才高,總以為普天下老師第一,學生第二。於是曾國藩便故意讓他與“一代霸才”左宗棠共事,告訴他什麼叫“兩峰並峙,二水分流”。
如此數年,李學生終於由一個愣頭愣腦的“合肥老母雞”,變成了曾老師匣中一支急欲出鞘的絕世好劍。現在,正是用他的大好時機。
李鴻章也沒有閃避。正是他,受師命於臨危之際,帶著募來的十三營淮上子弟,坐著從洋人那租來的火輪船,橫穿敵境上千裏,敵後登陸大上海。
李學生抵滬後,曾老師又以信函指示道:“閣下初當大任,宜學胡文忠五、六年初任鄂撫,左季翁初任浙撫規模,從學習戰事,身先士卒下手,不宜從牢籠將領,敷衍浮文處下手……一年之內,閣下與各營官必須形影不離,臥薪嚐膽,朝夕告誡,俾淮勇皆成勁旅,皆有聲譽,目下可使合肥健兒慕義歸正,將來可將淮勇以平撚而定中原。閣下若與各營離開,則淮勇萬不能有成……願閣下力為其難,自赴前敵。大難未平,吾輩當為餐冰茹檗之勞臣,不為腸肥腦滿之達官也。”
那麼,他帶去的又是一支怎樣的軍隊呢?
他們穿的衣服既有半舊的軍裝,也有自帶的花棉襖;他們的武器,既有西洋槍炮,更不乏大刀長矛。
不過有一樣是統一的。那就是幾乎所有的士兵都沒穿鞋。他們就這樣光著腳丫子,拖著土布包袱,拉著手推車,一路到了十裏洋場的大上海。陽光下,當地人看著稀奇;洋人卻納了悶:李鴻章來打仗,帶這麼多難民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