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冬。北京。

前幾天太陽還照得人渾身暖洋洋的,這兩天北風就吹得緊了,零零星星地落下的碎雪片,讓人頓感寒意。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人望著深牆大院,望著門口那兩個碩大的石獅子,望著那個寫著“裕王府”幾個金字的匾額,她深深地呼出口氣:

“終於到了……”

“奶奶……”

老人低頭看身邊的女孩。那是個看起來8、9歲的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有些弱不禁風的蒼白。

“如果把我賣了能給爹治病的話……”小女孩似乎下定了決心,“奶奶,賣了我吧……”

攬住小女孩的肩膀,奶奶老淚縱橫。如果不是你爹身患惡疾,奶奶怎麼舍得把年幼的你賣到王府!如果你娘還活著,一定怪我這老太婆不講人情!如果不是你弟弟還嗷嗷待哺,奶奶甚至想自己去做奴做婢!

“剛才說的話都記住了?”奶奶握緊了小女孩冰涼的小手,“人家問你多大了,要說……”

“十四歲。”小女孩乖巧地回答,“怕人家嫌我年紀小不要……”

“奶奶托人打聽過了,這裏需要一個小丫鬟,要手腳麻利,能幹活的。管吃管住不說,每月還能領到幾錢銀子……”老人說不下去了。賣孫女當然是為了換錢,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是欺騙孫女還是欺騙自己呢?

老人拉著小女孩的手,叩響了門上那兩個還結著冰淩的銅環。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戴著皮帽的老頭露出半張臉,哆哆嗦嗦地說:

“找誰?”

“我聽說這裏需要一個小丫頭……”

老頭把祖孫倆上下打量了一番,缺了門牙的他說起話來有些漏風:

“找到了,不要了……”

說完就要把門關上。

“哎哎……老先生您好說話,幫幫忙吧……”老婦人用手抵住即將合上的大門。

老頭瞥了一眼她們:

“和你們說了找到人了,大冷天的在別在這兒白費口舌……”

“求求您了……”小女孩也用一種哀求的眼神看著老頭,“爹爹病了,用賣我的錢就能給他治好病,奶奶年紀大了,弟弟還小……”

老頭的眼神有些停滯。這小丫頭看來年紀不大,說話卻讓人覺得在情在理。如果自己有權力的話,到真願意幫他們祖孫二人。

“不是我不通情理,實在是無能為力……”

他轉身又想將門關上。

“老趙……”一個身穿白色長袍的男子喊住了正要關門的老頭,“發生什麼事了?”

老婦人和小女孩都回頭看向這個說話的男子。他很年輕,大概隻有十七八歲,戴了一頂白色的狐狸毛帽子,白色的披風,一雙漆黑的眼眸在一團白色的包圍中顯得格外明亮。

“王爺!”那個被稱作老趙的老頭馬上行了個李,“這一老一小非賴著不肯走,老太太非要這孩子到咱王府當丫鬟……”

小女孩一聽這是王爺,立刻抓住他的披風。

“請王爺收留我吧!我十四歲了,可以幹好多活,洗衣服,燒飯都行的……爹生了重病沒錢治,娘去年生弟弟的時候死了,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如果賣我到王府當丫鬟能換錢給爹治病,還能讓奶奶和弟弟都吃飽飯……”

老婦人大驚,這孩子膽子也太大了,直接去抓王爺的披風,弄髒了到是小事,弄得這小王爺一翻臉可是要命的大罪!

“請王爺恕罪!”老婦人立刻屈膝下跪,“民婦自知有罪,請王爺饒了民婦的孫女,她年幼無知,請王爺不要怪罪……”

王爺去看那小女孩,她正用一雙烏黑的眼珠專注地看著自己,雖然現在隻是個麵黃肌瘦的小丫頭,但長大了說不定是個標致的美人兒呢!而且看這老婦雖然衣衫襤褸,但說起話來似乎是念過書的,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大概也不會淪落至此吧!

“你……叫什麼名字?”王爺並沒動怒,和顏悅色地問。

“雲兒。”小女孩答得爽快。

王爺聽了微微頷首。

“到是個好記的名兒。老趙,支10兩銀子,留下她吧!”

雲兒鬆開王爺的披風,一時間有著發怔。

王爺看她不再要求些什麼,就笑著跨進門去。

“王爺!”雲兒喊了句,“我今天可不可以再回家住一晚,明天再來王府……”

老趙看這女娃竟然得寸進尺:

“你這丫頭,還提條件……”

王爺攔住老趙,默許。

雲兒終於露出一個微笑,一直眉頭深鎖的她第一次笑了。

昏黃的光線下,雲兒隻能看到爹爹灰白的麵孔。

雲兒端起一碗湯藥,輕輕地吹著氣想讓它變涼些。

“爹,藥煎好了……”

“雲兒!”奶奶想要端過湯藥,“你去收拾包袱吧!”

雲兒執意不肯:

“奶奶,我想和爹說說話……”

以後再回家再見麵不知是何年何月之事,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家人。

奶奶自然明白雲兒的心思。雲兒雖然年幼,卻一直冰雪聰明,乖巧懂事,要是生在富貴人家,怕以後會是個了不得的女子吧!前幾年隨隔壁的先生讀了些書,先生都說此女要是好好栽培以後可能會成大器。要是大家閨秀,琴棋書畫、針線女紅都是順手拈來之事,隻是這種貧苦人家出身的女孩幹得隻是洗衣燒飯的粗重活計,過幾年許個婆家就算幸事了。

雲兒見奶奶為自己去收拾包袱也不多言。自從去年娘親去世,爹爹就一直纏mian病榻,本來就算清苦的日子過得更加艱難了。

“雲兒,爹連累你了。”雲兒爹伸出枯瘦的手指,想要去撫mo女兒瘦小的肩膀。

“等明天去請個大夫,爹的病就一定會好的。”雲兒把湯藥一勺一勺地喂進父親的口中。

10兩銀子賣了女兒,卻不知換不換得回性命。活了40餘載,拖累殘年的母親,又迫不得已賣掉年紀尚幼的女兒,雲兒爹有苦難言。自從李家從山西遷至京城大概也有百餘年,雖然代代都為布衣,卻也從未如此潦倒過。

雲兒看父親呼吸逐漸平緩,悄悄退了出去。

雲兒看到奶奶正在為自己收拾著包袱,就走到搖籃邊去看還在睡覺的弟弟小武。小武一出生就沒了娘,是靠米湯喂大的,自己大了他十多歲,其實已經像娘一樣照顧他關心他了。雲兒替小武掖好了被角,眼淚竟不由自主地落下。

“奶奶,是不是以後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奶奶的手停頓了一下:

“傻孩子……”

這也許就是生離死別吧!王府不同別處,森嚴不說,以奶奶的年紀,也許此生我們祖孫再無相見之日了。

雲兒環抱住奶奶。一直疼愛自己的奶奶,過了今晚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相見了。不知道王府是不是也有和奶奶一樣慈祥的人呢?

雲兒背著自己的小包袱,隨著那個趙老頭行走於王府內。

盡管奶奶曾經叮囑過,不要東張西望,要謹言慎行,但是還是孩子的雲兒對這個陌生的環境還是充滿了好奇。

“老趙!”一個梳著兩個髻的小丫鬟叫住了他們,“這是誰呀?”

老趙匆匆瞥了一眼那個比雲兒高不了多少的女孩兒,低著頭說:

“是府裏新來的丫鬟。”

“新來的丫鬟?”她斜睨著看著雲兒,“叫什麼名兒?”

雲兒抬頭看著那個趾高氣揚的丫鬟。那女孩兒約摸十五六歲,穿了件白底小粉花的棉衣,發髻上套了一圈白毛毛,生得勉強算個端正,隻是一雙有些凸起的金魚眼給人一種很不愉快的感覺。

“叫雲兒。”老趙接了那丫鬟的話,“這個是陳王妃那邊的紅人兒寒月。”

雲兒道了個萬福:

“寒月姐姐。”

這叫寒月的丫鬟仰著頭,把脖子伸得很長,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

“老趙,你帶她幹嘛去?”

“帶她去見王爺,再找幾身兒合適的衣裳給她換上。”別看老趙年紀大,對這個寒月卻是不敢有絲毫怠慢。

“王爺一大早兒就出去了,再說這點兒小事兒還勞煩王爺。還是跟我到王妃那裏請個安吧!”寒月轉身就往回廊走去。

老趙隻好對雲兒說:

“雲丫頭,跟著寒月過去吧!見了王妃別說錯了話。”

這句“雲丫頭”讓雲兒覺得心裏暖暖的,雖然不像叫自己的名字那麼好聽,但是聽起來很是親切。而且看起來不太好相處的這個趙老頭兒竟然是自己在這裏相對比較熟悉的人了,而且是沒有給自己臉色,對自己還好生提點的好人了。

雲兒快步追上寒月。

寒月稍稍回頭:

“你就不能走快點兒,還得讓我等著你不成?”

雲兒不爭辯,加快了腳步。她比這個寒月要矮上少半個頭,自然步子也要比她小。

雖然天寒地凍,但是王府裏還是生長著青翠碧綠的植物,昨夜的雪還沒有完全消融,堆積在那棵圓敦敦的綠色上。天空早已放晴,幾隻小鳥尋找著食物,在院裏愉快地蹦跳著。

雲兒不由得微笑了,她放慢了腳步,生怕嚇走那幾隻鳥兒。

“你看什麼呢!”寒月皺著眉。

“沒……沒什麼。”雲兒馬上轉過頭看寒月。

“和我進來。”寒月的聲音冷冷的。

雲兒不敢耽擱,她忐忑地跟隨寒月走了進去。

和外麵的寒風相比,雲兒感到一股撲麵而來的熱氣。屋子中央生著一盆溫暖的火,驅走了濃濃寒意。

一個身著深紅色衣服的年輕女子正襟危坐,臉龐幹幹淨淨,眼睛水汪汪霧蒙蒙的,像畫中的女子一般。雲兒看得有些出神,把剛才老趙囑咐過的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